新加坡中医学院,1953年创校,至今已71年。
新加坡中医师陈俊佑(右)为患者诊疗。
新加坡中医学院的第一批教材,由老师们手绘完成。
泰国华侨中医院。
《探宝觅踪——寻找文化出海的广东样本》
新加坡,一个华人占比约75%的国家。作为东南亚经济、科技发展的重要核心之一,华人、马来人、印度人及部分欧亚裔共同组成了一个多种族共处社会。多数华人先祖,为中国广东、福建、海南等地移民,由于中医与华人关系密切,近年中医药在新加坡社会发展迅速。
12月27日,南方都市报、N视频推出《探宝觅踪·寻找文化出海的广东样本》第三期,探宝团走访新加坡、泰国、匈牙利等国,走进中医药文化传播的异国样本。
秋分收获时
广州中医药大学与新加坡中医学院合作共建培养上千名学生
毕业典礼开始,还有不到半小时。
中医博士、中医硕士、中医学士、中医高级文凭、中医助理、中医药基础、中医药膳师、保健推拿师......登记名册一字排开,老师们正装候场;“喜见杏林添新苗”,身后花篮满布。
这并非中国某所中医院校毕业典礼的现场,而是赤道北上的南洋之地——新加坡。
2024年9月22日下午1点半,繁华的新加坡职总大厦(National Trade Union Congress)七层,百位来自新加坡中医学院的毕业生正赶赴这里。他们即将迎来人生的重要时刻。
近年中医药在新加坡社会发展迅速。2000年11月14日,《中医注册法令》在新加坡国会得以通过,确立了新加坡中医师、针灸师注册制度——这意味着中医正式登上新加坡的医学舞台,成为新加坡卫生保健事业的组成部分。如今,当地政府认可的新加坡中医药相关学术机构有14家,学历教育机构有3家,而新加坡中医学院是其中历史最久的一所。
林益川穿好了博士服,他频频望向礼堂门口,在等待父亲。
作为一个做了10年公务员的新加坡人,他决定辞职,继承父亲的中医研究,2013年他去读了中医。学士,硕士,博士。作为全场唯一一个博士毕业生,他和其他大多数同学一样,同时拥有两所母校——他们由广州中医药大学与新加坡中医学院合作共建培养。从2006年开始,两校联合开设中医学士学位课程,后续又拓展到硕士、博士学位课程,至今已走过18个年头,招收和培养了超过1000名学生。目前,新加坡五分之一的中医执业者是两校联合培养的毕业生。
广州中医药大学党委书记陈文锋,特地从广州赶到新加坡。为的是见证这一重要时刻,百位学生顺利毕业——多年以来,这是中国与新加坡,两所中医院校跨越千里的“约定俗成”。截至目前,两校联合联办课程,已成为中新两国间教育规模最大、影响力最广的中医药教育项目。今年,恰逢广州中医药大学建校100周年,让这一场跨越千里的约定再多一层特殊意义。“推动中医药走向世界,新加坡尤为重要。让中医药文化走向新加坡等‘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我们对此充满信心。中医药出海,还要走得更广、更远。”陈文锋说。
当日是秋分,恰是一年的收获时刻。几十年后,有人再次穿上了学位袍;白发老者和00后女孩,一起等待上台,领取毕业证;普通话、英语、马来语,潮汕话、客家话、广东话、四川话、江苏话......在这个四方礼堂,那些语不相通、言不相及的瞬间,沉默也报以微笑。
这些时刻,都为着同一个目的而汇于一处。
林益川终于等来了父亲。78岁的父亲一把搂住儿子的肩膀,“有一句话,我一直让儿子记住,中医必须要有含金量,要是纯金的。”一家人站在台前,合影拥抱。
“毕业典礼正式开始!”
“祝福你们!”
润物细无声
广西中医异国任教 传播更广义的中华文化
30℃的秋日,中华百草园(Chung Hwa Herbal Garden)晨光斑驳。
终年高温,终年多雨,园子里的植被生长恣意。苏铁、赤胫散、鱼腥草、晚香玉......每一株都系有一张名片,昭示着它们的功能性意义——蔓荆子,疏散风热、清利头目;玉簪花,消肿,润肺;叶下珠,平肝清热,利水解毒。
这里是新加坡中医学院(Singapore College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坐落于大巴窑(Toa Payoh),新加坡最早的公共居民区之一。1953年创校至今71年。
10点45分,楼上303课室开始上课。一个30人的班级,有人头发花白,有人脸庞稚嫩。老师用中文授课,今天讲的是新加坡的医药行规。
同学问:中医病历,也需要翻译成英语吗?
老师答:在新加坡,中文也是官方语言。
戴铭路过教室门口。作为一个从中国广西前来任教的院长,他一直惊讶于这里的学生,年龄差异之大,行业差异之大,求学目的差异之大。
“我们学校的学历教育是针对成人的。所以从20多岁到60多岁的学生都有。这里除了学历班、高级文凭班,还有一到两年制的短期班,也有很多当地人读。”戴铭觉得,成年人的记忆力虽不如孩子,但胜在阅历充足,悟性更好。
回办公室的路上,戴铭总是会路过一面院长照片墙,细数一下,自己是这所学校的第16任院长。有人在这儿干了12年,而今年是戴铭异国任教的第一年。过了明年一月,就整整一年了。
1980年开始在广西学中医,44年的时间里他一直在跟中医打交道。人生的下半场,戴铭决定从中国远赴新加坡任教。他常想,这可能也是中医人的精神。很多人八九十岁还在出诊,只要身体允许,就可以一直做。
如今,他带着900多个在校学生,41个全职的教职工,在昨日毕业典礼上,他送走一批,很快又要迎来下一批。在国内分管了很多年的国际教育,戴铭来了新加坡还是感到意外。“这么多人愿意学中医,他们的学习热情、年纪跨度,确实是出乎我的意料。”
发现很多新加坡学生只会讲中文,不会写,戴铭和老师们就把各自的PPT打印下来送给学生练习。发现还有同学不会中文的,他们就开英文班,一个一个字慢慢教。原先不大会写中文的学生们,毕业时竟然也能写出一笔好字了。“所以有时候,我也觉得,我们在这里教中医知识、中医理论、实际上,也在传播更广义的中华文化。”
润物细无声。
他乡似故乡
全新加坡最大的中医药图书馆 珍藏着手写的第一批教材
陈迪坐上电梯,着急往图书馆里走。前一天才领到了毕业证,第二天就急着回学校复习。
2000年,新加坡《中医师注册法令》在国会通过,标志着新加坡中医师从此有了法定的执业地位。次年,新加坡卫生部成立中医管理委员会,新加坡中医注册资格考试自此开始。
“这就是最重要的考试了!首先,你要有毕业证,那算是拿到了入场券。然后就是这个从业资格。”8月刚结束的理论考试是10门课,一科不过就要从头再来,而这只是第一阶段。即将开始的10月,毕业生们将进行第二阶段的综合性临床考试,能不能成为真正的中医师,在此一役。
作为在学院图书馆工作的老师,余文涛陪着无数当地的中医学子,在这里,全新加坡最大的中医药图书馆,度过从校园走向社会的过程。在新加坡中医学院工作十年,图书馆超过10万册的馆藏,其中珍贵的部分,余文涛如数家珍。“很多上了年纪的中医师,十箱十箱地捐给我们。在新加坡,华语不是最主流的,但他们不想把中医医案变成废纸。”医案诚然是越老越好。中医师们送过来,余文涛和同事就帮他们留着,攒成了一份“特别的教材”。
“老前辈们手写的教材是最难得的。因为当时还没有引进中国教材,也没有油印技术,所以他们就自己手写。第一批教材,全都是这样手写的。”余文涛翻开其中一些,不仅有中医学内容,还涉及急救医学、化验学、营养学、传染病学。“这几块西医知识,当时的老师们觉得一定要引进,因此就有了中西医结合的教材。”
西医药未传入之前,在新加坡,中医药早已随着南下的粤籍华人传入。1842年,广东大埔人罗燮增创办的“万发药行”正式成立。1867年,新加坡俗称“七家头”的广帮七大商号创立了施医赠药的同济医社(后更名“同济医院”),成为中医药正式传入新加坡的标志。此后,由华人,特别是岭南地区华人创立的医社、中医院、慈善机构,在新加坡的土地上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新加坡中医专门学校(新加坡中医学院的前身),由新加坡中医师公会创办。1952年,殖民地政府收紧移民政策,公会认为法令将使得中国南来的中医师大幅减少,而本地原有的中医师逐渐年迈,因此培养本地接班人迫在眉睫。
1953年1月11日下午2点,在新加坡丝丝街(Cecil Street),新加坡中医专门学校开幕典礼正式举行。南下华人,自此集聚,因为中医而有了异国的连结。如今的新加坡中医师公会,在1946年10月成立之初,尚叫做“新加坡中国医学会”,在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学会的标志,用的都是一幅中国地图。“他们骨子里一直对中国是有留恋的。”余文涛说。一家学会,一所学校,一间医院,庇护了一代南下华人的颠沛流离。他乡似故乡。
时间过去70载,如今对于陈迪这些年轻的毕业生而言,“大家共同热爱一件事是很幸福的,我觉得这就是成人教育、主动学习的美好。”她自小想当医生,兜兜转转,在30多岁的时候学了中医。
“老师说,中医的确有糟粕,但不要急着去批判它,等你们学成了真正的中医师,自然会分辨,何为糟粕,何为精华。”
陈迪在等待成为一个真正的中医师的时刻。
更上一层楼
泰国中医医师达1956人 匈牙利为中医药立法
楼上学院,楼下医院。一楼是中华医院(Singapore Chung Hwa Medicalinstitution),新加坡老牌中医医院。下午2点半,科室的叫号已经开始,新加坡中医师赵卫权按下叫号按钮,年轻的患者走进他的诊室。从问患者,到问学生,完整地看诊一位病人,半个小时已经过去了。“平时也都是这样。只有我问清楚一切的状况,才能找到针灸对应的痛症,同时也能调理他的身体。”做了11年中医工作的赵卫权,此前是一个土木工程师。“我的病人主要是脾胃病,痛症等。对西医来讲,痛症就是吃止痛药,没有别的办法,但是我们可以治疗。”
副主任医师范旭阳,有同样的感受。早年从南京来到新加坡行医,她的患者曾以年纪大的华人为主,如今她发觉多了不少年轻人。“尤其是妇科等等的中医的优势病种,愿意选择中医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本来以为只会有很多华人,结果这些年来了很多马来人、印度人,韩国人,日本人。甚至还有中东人。”同为广州中医药大学与新加坡中医学院联合办学毕业,陈俊佑决定自己开私人诊所,“在这里,西医是主流,但中医有自己的优势”。
在国外读西医,回新加坡读中医,35岁的王临鹤,如今顺利拿到了新加坡中医学院的毕业证。“我的本科和硕士,是西医学专业,在英国和爱尔兰学习。”5年前,身为西医的王临鹤,日复一日在医院忙碌。“为什么一个西医,突然要学中医?孙思邈在备急千金要方里有一句话:读方三年,便谓天下无病可治;及治病三年,乃知天下无方可用。人类还有着数不胜数的疾病,尚未发明出药物的治疗手段。”
“这些束手无措的时刻,是我学习中医的出发点。”他也开始逐渐理解父亲——新加坡第一个中医博士,一位行医近40年的中医师。“为了你的病人读书,而不是为了考试。”王临鹤装好毕业证,离开了学院的大楼。
楼下是巨大的雨树,树冠广展,荫蔽一片。赤道以北,南洋之地,一间又一间中医馆,漂洋过海,在漫长的岁月里悄然扎根。
新加坡,从当初唯一的中医师公会,到现今14家中医药学术团体;从最初的“中医专门学校”,发展到现在3家中医学历教育机构、多专业与国内中医院校联合办学等多种中医教育模式并存;从学历教育,到继续教育,注册中医师超过三千人,形成了全面的、复合的中医学人才培养体系。在长远的未来,他们为新加坡中医发展提供着源源不断的供给。
泰国,早在2000年,政府正式批准使用中医方法治疗疾病,泰国成为中国以外第一个为中医立法的国家。如今,泰国共有9所高校开设中医学本科专业教育,每年招收500名学生。截至2023年11月,在泰国有合法的中医医师已达1956人。匈牙利,2013年国会通过了中医药立法,2015年匈牙利正式颁布中医药立法实施细则,匈牙利成为欧洲首个为中医药立法的国家。多所医科大学开设中医针灸课程,匈牙利还有欧洲境内唯一符合欧盟标准的天然药物制药厂,中医药已经成为百姓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中医出海,更上一层楼。
2024年10月,陈迪最终顺利通过新加坡中医注册资格考试。
新加坡又多了一名真正的中医师。
采写:南都记者 董晓妍
编导:危艺 黄怡婷
摄影:黄怡婷 董晓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