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春潮》
作者:支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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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武宁侯府嫁女,杀手程念影来到侯府杀人,揭开盖头,发现新娘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双方一对,原来程念影是侯府丢失多年的小女儿,新娘全家哭得死去活来,当即求这个妹妹代嫁到郡王府去。
那郡王生得好看,多智近妖,可惜重病缠身,
无妨,她不计较,
郡王一早就知道,侯府女与旁人有私,嫁到郡王府是要里应外合做奸细,但这个奸细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她并不急着博宠,每逢入夜只看着他说:你这身子骨,好好歇着吧。
郡王:……
新来的郡王妃实在有趣。
面对宅斗手段,她一力降十会,反正没人打得过她,
遇了刺客,更是将郡王往身后一护,冲锋在前,
再见她那位里应外合的相好,郡王妃:哪里来的登徒子头都给你打掉!
前相好:……
郡王府手下:……
说好的郡王妃需要处处提防呢?
初时待她多轻慢,
侯府求着她换回来那天,
那病秧子郡王却将剑架在对方的颈上,神情骇人:“我不管她是什么人,从此只得是我的人。”
一个玩弄人心的薄情疯批,步步沦陷,后来老婆真香的故事。
精彩节选:
破落的侯府不如走地鸡。
武宁侯府已然远离权力中心,近年在京中着实不大起眼。
但今日侯府嫁女,却连陛下都亲至了,只因那侯府嫡女要嫁的,乃是当今陛下跟前正得宠的丹朔郡王。
程念影侧耳听着远处传来的热闹声,蹲得腿麻。
她与他们都不同,她来杀人的。
要杀的,正是这侯府嫡女,今日的新娘子。
“快!快去找夫人来!”丫鬟婆子突然间匆匆忙忙地从闺房里跑出去。
转眼竟没了人。
程念影知道时机已至,轻手轻脚,如猫儿一般从房梁落下。
她来到床前,将帘帐一揭,便见到了盖头覆面身穿嫁衣的女子。
嫁衣上绣着细密金线,凑出朵朵锦花。
程念影馋得禁不住多看了两眼。
而后她一手取毒针,一手去捂女子的脸。
这一按上去却没有半点挣扎。
程念影怔了怔,将盖头掀开。
侯府嫡女紧合着双眼,面色泛白,像是死了。
最最要紧的是……那张脸竟与她近乎一模一样!
“青天白日撞鬼啦?”程念影轻抽了口气。
这口气还未倒过来,只听得脚步匆匆,下一刻门便被人撞开了。
“无论用什么法子!定要保住她的命……”
“今日陛下亲至啊!若让他老人家知晓新娘自尽,整个侯府就都完了!”
为首的妇人穿戴整齐,满面汗水将妆都洇花了。
程念影来不及躲回梁上,干脆定住了脚步。
“你……”妇人乍然瞧见屋中还有别人,惊了一跳,“你是谁?”
程念影为潜入侯府,自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她梳了双丫髻,着淡青色半臂,俨然一副丫鬟打扮。
款款转过身来,纤眉杏眸,似花含露,清纯娇憨。
叫一众人都看呆了去。
妇人喃喃喊了声:“玉容。”
丫鬟喉咙里也炸出了一声尖叫:“姑娘,姑娘怎么活过来了?”
程念影忙福了福身,脆声道:“夫人认错了,奴婢是来府上帮工的。”
妇人急急喘了两口气,往床上望去。
果然,该躺在那里的人,还躺在那里。
“快,大夫,快!”妇人重拾了心神,指挥着女医上前。
其余丫鬟婆子也终于回了神,收起震撼的目光,涌到床边去伺候着。
那妇人没有围过去,而是盯着程念影从头到脚打量起来。
越看,她的神情越是怪异。
“你过来。”妇人将她招至跟前。
妇人四十来岁的年纪,美貌犹在,只眉间多皱纹。但此时那皱纹却抚平了去,她冲程念影温柔地笑了。
“我是武宁侯夫人,我姓楚。你……父母可还在?”妇人问。
程念影知道此时不能急着走,便老老实实答道:“我不曾见过生身父母。”
武宁侯夫人为何要这样问她呢?
难道……
程念影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侯夫人楚珍却再也按捺不住一般,一把握住了她的腕子,哭道:“我侯府本该还有个嫡出的姑娘,只是出生那年,便由恶仆偷走,从此杳无音讯……”
“孩子,你让我瞧瞧……”
楚珍捧住了她的脸,用拇指细细描绘过去。
程念影从未与人这样亲近过,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了自己不拔出武器给对面一刀。
她恍惚地盯着楚珍的脸:“那夫人的意思是……”
“傻孩子,我恐怕是你亲娘啊!”楚珍说着,搂住程念影大哭起来。
“我……有娘?”
她是个杀手,杀手哪里见过自己的亲娘呢?小的时候他们都说自己是土里长出来的。
楚珍哽咽了:“傻孩子,哪个不是爹生娘养的?你不仅有娘,你还有爹呢!”
“夫人,夫人!”有婆子急声唤。
楚珍拍了拍程念影的手:“就在这里坐着,别走,我一会儿回来再与你说。”
程念影点了下头,摸了摸肩上被泪水湿透的部分。
是骗她吗?
可侯夫人哭得好伤心呀。
还从来没有人为她哭过呢。
她新奇地探出头去,看着屏风后人影绰绰,又隐约传来压抑的哭声。
她这才想起,若是如此,那床上的姑娘,就该是她的亲姐姐了?
亲姐姐。
好陌生的字眼。
程念影按了按胸口,站了起来。
自缢之人,有气闭而未绝的,早早施针,重开关窍,还有救回的可能。
救?
不救?
那是她要杀的人。
侯府嫡女不死,楼里就要派人追杀她了。
程念影很少有这样为难的时候,她轻轻叹了口气。引得一旁的丫鬟悄悄窥了她一眼。
心道真像,只是这人眉眼间比她们姑娘还要娇上三分呢。
不多时楚珍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个着华服的中年男子。
正是武宁侯。
他疾步走到跟前,未语泪先流:“你……你流落在外数年,是做爹娘的不是。今日遇缘归来,自该过上爹娘疼爱的日子……
“可实在不巧,你姐姐她大婚日自缢,恐怕要牵连整个侯府陪葬了!”
紧跟着其余丫鬟婆子也全跪了下来,哀声道:“求姑娘救救侯府吧!”
唯有楚珍一言不发,以帕子捂脸哭得更加伤心。
程念影张了张嘴。
她……她只是个杀手啊。
“如何救?”
中年男子喉头哽了哽,难以启齿道:“代你姐姐……出嫁。”
程念影沉默了片刻,转身走到床边,女医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只剩下丫鬟围着。
她抬手摸到新娘的颈侧,屈起指节先是重重一叩。
新娘浑身痉挛,竟是从床上弹起来又落下。
丫鬟惊得连哭都忘了,只喃喃问:“这是做什么?”
程念影没有回答,飞快地取出银针分别刺在新娘的天鼎、气舍二穴。
楚珍等人很快围了过来,亲眼看着新娘的面容渐渐褪去青白色。
程念影指着说:“活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惊呆了,连声音都忘了发出。
直到有个丫鬟战战兢兢伸出手指去试了试,随后整个人蹦了起来:“有气!虽说微弱,但当真有气了!”
楚珍忙问:“那何时才能醒呢?”
程念影:“二十四个时辰。”
中年男子面容灰暗:“迟了,那还是迟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程念影问:“那会怎么样?”
“违抗圣意,抄家,砍头。”
程念影不由摸了摸腰间藏的武器,这给她以安心。
她小声说:“我没有过爹娘,我还不知道有爹娘是什么样子,所以你们还是先不要死了吧。我去就是了。”
周围的人顿时大大松了口气。
“快!快伺候姑娘更衣!”
程念影被架走,她禁不住回了个头,看着楚珍捂着脸,与中年男子互相搀扶着走了出去。
那是爹吗?她想。
这厢武宁侯夫妻出了门,武宁侯脸色一沉,咬牙道:“都是你惯的,竟敢在今日自缢!”
楚珍呛了回去:“丹朔郡王虽然御前得宠,但为救驾而重伤,外头都风传他人治不好了,陛下赐婚就是为了给他留个血脉,这嫁过去便是注定要做寡妇的!换谁谁能想得开?”
武宁侯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楚珍也扭过了脸,仍是伤心的样子。
一边的刘妈妈连忙劝:“夫人也莫要为新姑娘难过,既是今日才认回来的女儿,到底这么些年没养在膝下,保住侯府才是要紧。”
另一个婆子面露诧异:“夫人曾经还生过一个女孩儿吗?”她是楚珍的奶妈妈,怎么从未听闻?
楚珍放下帕子,脸上泪痕已干,语气淡淡:“没生过。”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顿时讳莫如深。
原来只是意外撞上了个长得像的,为解侯府之急,不过片刻夫人便已经想好怎么拿话唬那小丫头了。
刘妈妈心道,连我都骗过了!
武宁侯突然回头:“今日的事……”
两个婆子连忙躬身:“绝不敢泄露半句,若传出去,叫老婆子烂嘴烂手,儿孙都不得好报!”
武宁侯“嗯”了声,又对楚珍道:“接着回去扮你的慈母吧,该叮嘱的话要叮嘱透了。”
他抬了抬下巴:“我看她一副丫鬟打扮,难免小家子气。别去了郡王府上得罪了人,到时候一样要怪我武宁侯府教导无方。”
楚珍语气不虞:“知道了。”
她带着人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吩咐:“等婚宴过后,若有谁府上遣人来问,便说从未见过有这样一个丫鬟。”
想来一个丫鬟,也无人会在意。
*
程念影自己脱了衣裳,小心翼翼地将贴身带的所有物件一应藏入匣中。
匣子是丫鬟刚送来的,说里头是夫人给她准备的体己钱。
匣子外还挂了把小锁,藏东西正好。
黄花梨的,两面各雕喜上眉梢和麒麟送子。很是精巧的玩意儿。
没拥有过什么好东西的程念影,爱不释手地摸了两下,才由丫鬟们按着梳头、梳妆,一切都匆匆忙忙。
“好了好了,快将盖头盖上。”
丫鬟们七手八脚的将程念影扶出门。
“公子!这里。”丫鬟们招呼道。
程念影什么也看不见,垂下视线,只能看见一双云靴。
“姐姐,我送你出阁。”云靴的主人说完,转过身去将她背了起来。
做侯府的嫡女真好。
住很大的屋子,有爹有娘,连出嫁也是被亲人背出去的。
程念影所在的杀手组织里,哪有“出嫁”二字?要么便死了,要么便被卖了。
“姐姐别怕。”云靴的主人又低声哄了句。
而后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将程念影送上了轿子。
这侯府公子并未立即离去,而是隔着轿子哽咽道:“姐姐保重。”
楚珍踩着台阶下来,将儿子推到一旁。
随后冲迎亲的队伍心惊胆战地挤出个笑容,解释道:“姐弟情深,有几分不舍。”
从郡王府来的迎亲队伍,足排出整条街市那么长。
因皇帝特地有令,所用的车驾,以及随行的宫人、乐师、侍卫也都逾了郡王府的规制,实在气派非凡。
可见皇帝对这桩婚事的看重。
只是郡王病重,今日便是由他的堂弟,傅瑞明代为迎亲。
傅瑞明在侍卫亲军司供职,正儿八经的天子亲信。
他连马都没有下,口气冰冷道:“无妨,若有什么话尽快说了就是。”
楚珍哪里还敢再说什么话?
心道做丫鬟的应该最懂规矩才是,干脆一摆手:“起轿吧。”
此时轿旁的帘子却是被程念影从里头掀了起来。
她伸出手:“匣子给我自己抱着。”
楚珍愣了下:“快,快给姑娘。”
程念影将匣子重新抱在怀中,安心万分,抵着轿壁便歇息起来。
却不知外头傅瑞明盯着轿子多看了一眼。
这侯府嫡女倒也没有传闻中那样不情愿。
傅瑞明朝宫人使了个眼色。
宫人立即高唱:“起轿!”
随即奏乐声响,金银纸花高高抛起再落下,队伍便就此启程了。
*
郡王府。
皇帝从抄手游廊一路走来,满院的奴仆匆匆行礼不及。
“今日郡王如何了?”他一边问,一边进到房内。
嬷嬷躬着腰回道:“好些了。”
“总说好些了,却连拜堂都拜不成。今日大好的日子,独他这个主人尝不到这份热闹。”皇帝面上皱纹深深,重重一叹,“都怪朕啊!”
“陛下无事便好,要怪该怪刺客,岂有臣子向陛下问罪的道理?”屏风后传来一道声音。
虽气虚,但仍掩不住其声如金石。
皇帝闻声快步拐了进去:“怀晏,你醒了?”
丹朔郡王大名傅翊,字怀晏。
丹,为赤诚。朔,有初始,独占鳌头之意。
皇帝当初为他起这样的封号,可见其地位。
“是,总要去见一面新娘。”丹朔郡王应了声。
只见他倚坐榻上,已然换好了婚服。
其人正如名一般,可谓是将世间美好词汇集于一身,生得俊美无俦,轩然霞举。
且其才能卓越,善理政事,近年来越发处尊居显。
若非因救驾重伤,哪里轮得到武宁侯府来攀这门亲?
皇帝沉声道:“武宁侯的女儿是差了些。但武宁侯夫人育有四子一女,子嗣充盈。她的胞妹,养育孩子也很是了得。朕想着这一脉相承的,也好能早日为你延绵子嗣啊。”
“臣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傅翊露出标准的笑容。
“那便好,那便好。”皇帝放松下来,“今日朕替你主持了婚宴,你且好生养病吧。”
他命人放下带来的名贵药材,这才离开。
等皇帝走远,傅翊的心腹才来到他跟前,面上难掩惊骇道:“主子,这侯府嫡女不该死在闺房里了吗?怎么还是送嫁到郡王府上来了?”
傅翊掩唇轻咳一声,面上神情温和,但眼底尽是漠然之色。
“既然来了,那便留着吧。郡王妃的位置总要有个人占着。”
心腹眉头皱起:“可这武宁侯的女儿,心中却装着别的男人……”
“不让她出府,又能翻出什么花来?”傅翊语气淡淡,“等她拜完堂进了房再来告诉我。”
“是。”
前头皇帝在主位落了座,程念影也被扶着来到了堂前。
丹朔郡王毕竟只是病了,而非死了。
堂弟傅瑞明能代他迎亲,却不能代他拜堂。
于是只有程念影一人捉着红绸,乖乖先敬了天地。
“二拜天子。”宾相唱道。
天子?便是皇帝了?
程念影于盖头下眨了眨眼,而后深深拜下。
她是草芥,是官府通缉的对象,却不成想竟有幸拜见皇帝!从前想都不敢想。
这婚事一定是很了不得的。
算是极极极好的吧!
那将来等侯府嫡女好了,她便还给她吧。
嗯,她呢……不论侯府与她是不是亲人,能给她些银钱也是好的。她便能从组织里为自己赎身了。
程念影心想着,也算是有新奔头了!
于是高高兴兴地转过身,在宾相的唱喝声中,对着空气完成了“夫妻对拜”。
皇帝满意地看她直起腰,虽说身形纤瘦些,但瞧着很有朝气。
皇帝开了口:“赏。”
“陛下赏赐,金十锭,如意二柄,天华锦、花蝶杂宝锦各四,银鼠一百张……”
程念影听着那长长的唱词,攥了攥手指。
这些东西该归谁呢?
要是能归她就好了。
等内侍终于念完,一边的嬷嬷按着程念影谢了恩,然后几个宫人一起涌上来,连忙将她扶走了。
“郡王妃请坐这里。”嬷嬷将她按在凳子上,又嘱咐她,“郡王未到,盖头揭不得。”
做杀手,程念影学到最多的便是忍耐。
于是她乖乖点了下头。
嬷嬷满意一笑:“还请郡王妃在此地等候。”
然后便带着其余人退了出去。
等?等那个郡王来?
程念影很饿了。
好在她一向耐饿,舔舔唇,便发愁起另一件事来。
她待会儿要替侯府的嫡女与郡王洞房吗?
程念影在里头等候,尚算平和。
但从武宁侯府跟来的丫鬟婆子可就心焦了。
她们单独躲到一边去,将声音压得极低:“一会儿咱们是不能进去的,没人盯着,她会不会说错话?”
“迟迟不见郡王,兴许郡王根本不会露面呢,那便能浑水摸鱼躲过去了。”
这边正自我宽慰间,“吱呀吱呀——”
像是马车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
宫人推着木制轮椅近了。
武宁侯府的人不由转头瞧了一眼,推轮椅的女子着藕荷色裙装,打扮得体,气质出众。
想是从宫里拨出来的女官。
侯府下人顿觉相形见绌。
再看轮椅上的人……
她们只匆匆一眼,便好似被烫着了一般,连忙低下了头。
尤其年轻的丫鬟,更是羞红了大半张脸。还忍不住心想,姑娘有何不满呢?郡王虽病,但着实俊美啊。
这厢房门被打开。
宫人鱼贯而入,对着不太明亮的烛火修了修烛芯,而后室内便富丽堂皇起来。
傅翊坐在轮椅上,朝近前看去。
嫁衣层层堆叠起来,反将跟前少女的腰衬得更细。
看着年纪不大,坐得板正,怀抱个匣子,竟显出些乖巧。
一旁的宫人忙递上玉如意,傅翊张开五指接过来,敛了目光:“叫娘子久等了。”
声音倒是很好听的。
程念影脑中蹦出个念头,然后想也不想便道:“没有久等。”
她声音脆,还带着少女的甜,音不高,但显得气很足。
听来的确像是没有因为久等而疲乏。
甚至还神采奕奕得很。
傅翊抓着如意的手紧了紧,有几分没想到武宁侯的女儿会是这样。
他还以为她心不甘情不愿,此刻开口都该是恹恹丧气。
“请郡王揭盖头,饮合卺酒。”嬷嬷出声提醒。
傅翊一言不发,用如意将盖头一拨,那绣着繁复花纹的厚重红绸便从程念影肩头滑落了下去。
摇曳的灯火为她添了妆。
室内倏然一静。
好一个美人!
而程念影终于重见光明,便也直直朝对面的人看去。
男人很年轻,皮肤苍白,瞳色很浅,浅得一眼撞进去,便觉薄情。
大红的婚服披在他身上,有种血泼上去的错觉。将他眉眼更衬得疏淡漠然,高不可攀。
但下一刻,他笑了笑,拿起半个盛酒的匏瓜递到程念影手中:“娘子,请。”
于是那种薄情感霎时退得一干二净。
倒只剩下温柔颜色了。
嗯……好看,像画本子里才有的人。
真的是个好婚事。程念影心道。
她托稳了那半只匏瓜,上半身往前探了探,主动凑近与傅翊手臂交缠,而后一饮而尽,连个顿都没打。
傅翊盯着她看了片刻,也仰头饮下。
程念影鼻尖抽了抽:“你的没有酒?”
傅翊当先抽回了手,淡声道:“嗯,是水。我尚在病中,饮不得酒。”
程念影恍然大悟。
原来侯府嫡女自缢的症结在这里!
但是病了就病了呀,又有什么妨碍呢?她倒是觉得很好的。
她放下匏瓜制成的酒盏,问:“那下面要做什么?你要回去歇息了吗?”
傅翊沉默了下,觉得哪里不大对。
侯府女不该如此。
他挥手让宫人将轮椅推得更近,而后突然抬手按在了程念影的唇边。
程念影惊了一跳,险些条件反射去摸后腰处藏着的匕首。
好在如今她身上什么武器都不在,便也没有酿成惨剧。
傅翊就这么看着她猛地一抖,而后又乖乖坐住了任他摸。
他眼底光华隐去,低声道:“娘子,你的口脂涂到外头去了。”
当时都是急匆匆上的妆,涂到外头也不奇怪。程念影并不放在心上,抬手便要自己擦擦。
傅翊却喊停她:“我来。”
程念影:“哦。”
傅翊的手有些凉。
但程念影不介意。
病着自然如此,我唇是热的,还能给他暖热呢。
傅翊就这么慢条斯理地沿着她唇边擦了一圈儿,不见她抵触,更不见她生畏。
真是怪了。
傅翊没趣儿地收了手,问:“吃过东西没有?”
程念影坦然答道:“没有,饿得厉害。”
傅翊:“……备菜吧。”
一边的嬷嬷似有些担忧,忙问:“郡王也在这里用饭?”
傅翊:“嗯。”
其他人忤逆不得,自然连忙退下照做去。
做杀手,要懂得看时机。
程念影当然不笨,她听出了嬷嬷的担忧之意,于是问:“你这样坐着是不是会累?”
傅翊:“……”“是有些。”
他再度露出笑容:“但总该陪娘子用了饭。”
程念影心道,挺好个人!
和她从前远远见过的那些跋扈权贵都不一样!
“娘子,这是什么?怎么一直放在膝上不肯丢开?”傅翊指着她的匣子问。
他话音落下,便立即有宫人上前去拿匣子。
程念影绷紧了指尖:“是体己钱。”
傅翊这才阻止了宫人的动作,笑容更深:“原来如此,那是该好好收着。但也不能总抱着……”
他头也不回地吩咐:“把厢房里堆着的箱子抬一个来。”
于是有两个随从去抬了。
沉甸甸的进了门,盖子一掀,露出里头柔软华美的绸缎,绸缎上还垫着些金叶子。
傅翊道:“这本就是要给你的,箱子外头有一把大锁,你将匣子放进去一并锁了,便安全了。”
程念影双眼微亮,应了声:“你说得对!”
她从凳子上起来,自个儿抱着匣子过去锁好。
傅翊将她整个动作收入眼底,还道:“改日叫府里的人给你打个络子,将钥匙就拴在腰间,如何?”
程念影走回到他身边,高兴地应了声:“好!”
她觉得这个丹朔郡王真真是很好的!
她过去十六年生涯里,从来只有刀剑相加,叱骂入耳。哪有人这样温言软语处处周到地待她?
不多时,饭菜被呈上来了。
程念影刚拿起筷子,一旁的宫人便道:“郡王妃,还是由奴婢来布菜吧。”
程念影便知道了还得等人布了菜,她才能动筷。这点便不大好了。
她抬眸看着傅翊:“我能自己吃吗?”
傅翊:“能,我知道你饿极了。”
宫人闻声只得住手,眼看着程念影自己捏了筷子开始吃起来。
她吃得很快,也吃得很香,但吃相很好。
傅翊都看得有了些胃口。
他跟着动了筷,拣了两样浅尝几口便搁下了。
程念影将他的动作收入眼底,想了想,还是关心了他一句:“你怎么吃这样少?”
傅翊净了手,拿帕子擦指间的水,一边擦一边说:“我病着,很多吃不了。”
他问:“你爱吃吗?”
程念影诚实地点了下头。
傅翊笑了笑:“你爱吃就好了。”
另一厢,傅翊的几个心腹还在房内等候。
他们焦灼地转了几个圈儿,纳闷道:“主子怎么去了这么久?不是见一面就回来吗?”
“那侯府女不会蠢到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将主子气着了吧?”
程念影今年十六,其实还算是仍在长身体的年纪。又因平日里奔波来奔波去,消耗也大,她一个人便吃了大半的菜。
一边的嬷嬷好几次想开口说“不可贪吃”,最后又生生忍住了。
傅翊将擦手的帕子丢到篓中,问:“吃饱了?”
“饱了。”
方才的合卺酒好喝,现下吃的也是美味佳肴。想到今日的经历,程念影都有种如在梦中的感觉。
宫人围上来给她擦了擦手,道:“奴婢伺候郡王妃沐浴更衣。”
程念影看了傅翊一眼,见他没别的表示,便跟着走了。
等人走远,一直站在傅翊身后的女子躬腰问:“主子,咱们走吗?”
傅翊:“等会儿。”
这女子名叫木荷。
郡王府上伺候的人,大半都是从宫中拨出来的。木荷便是宫女们中间管事领头的。
她在傅翊身边待的久,这会儿才敢皱眉道:“可主子该吃药了。”
“取过来吧。”傅翊盯着仍放在屋中的那口大箱子,显得不以为意。
木荷无奈,只得吩咐下去。
于是等程念影换了衣裳,挟着一身温热水汽过来,室内已经充满了药味儿。
傅翊正在喝药。
一直到喝完,宫人们将碗具都撤了。那放在手边的蜜饯,他也没动一口。
很是吃得苦的样子。
傅翊又擦了一遍手,然后抬头看程念影。
洗去了妆容,更显娇憨。
像初初绽开的荷苞。
“闻见药味儿了?”傅翊出声。
程念影点头。
“难闻吧。”傅翊接着说。
程念影摇摇头:“不难闻。”
她以前也总吃很多药。
锻骨要吃药,训练要吃药,不慎受伤更要吃药。闻多了,习惯了,自己都会配了。
她就这样走到傅翊跟前去坐了下来。
傅翊沉默了。
他一时间竟探不清楚,这侯府女究竟耍的什么把戏。
真是稀奇。
就在气氛陷入沉寂时,程念影突然抬起袖子:“方才她们给我用了个什么香,很甜的香,你要闻闻吗?”
药味儿他觉得难闻。
那给他闻点香甜的好了。
傅翊倏然一笑:“好啊。”
他扣住程念影的手腕,不动声色地嗅了下,道:“这是雪梨蜜檀香。”
程念影应了声“唔”,并记了下来。
木荷忍不住唤道:“主子。”
这是怕他闻到什么伤身的东西。
傅翊松开手:“铺床吧。”
“主子?!”这第二声,木荷连音调都控制不住变了。
其余人也觉得惊愕万分,互相对视一眼,随后赶紧手脚麻利地铺床去。
程念影侧过身子,看着她们从床上拣出什么桂圆莲子红枣,足足拣了一大碗。
傅翊在她身后开了口:“此为早生贵子,多子多福之意。”
程念影压下眼底的新奇之色:“嗯。”
她见过民间女子嫁人做平妻的,也见过坊间貌美女子给人去做妾的。总之都没有这样的排场!
“郡王,已经收拾齐整了。”嬷嬷走过来屈膝道。
程念影犹豫了下,问:“我们要一起睡吗?”将来若要还回去,恐怕不好交代。
傅翊盯着她眉眼间的神情变化,嘴上轻笑:“何故此问?洞房花烛夜,自然该睡在一处。”
程念影没有半点害羞,只是目光从他上半身扫到下半身,低声道:“但你病着……”
傅翊打断:“怕我过病气给你?”
“不是,不怕。好,那,那……睡吧。”程念影想着他应该是动不了的,倒也没什么关系。
傅翊垂眸:“都杵着做什么?”
木荷咬了咬牙,又咬了咬唇:“主子……”
嬷嬷连忙说:“是,是,奴婢们都该退下了。”
木荷还坚持道:“且容奴婢为主子更衣。”
傅翊倒没呵斥,留了木荷为他脱去外袍。
到这一步,木荷纵使再不愿,也只有乖乖退出去,并将门合上。
只着中衣的傅翊看上去更显温和。
他冲程念影伸出手:“扶我。”
程念影立刻将他架了起来,还极有经验地让傅翊靠在她背上。
傅翊:“……”
还挺有力气。
程念影将人扶上床,并给他盖好了被子。
别说什么厌憎抵触了,当真是一丝丝的不情愿也没有。
只是跟着爬上床来的时候,傅翊才从她身上瞧出了一点紧张。
也就一点。
她拉过另一床被子盖好,然后又突然从床上跳起:“忘了熄蜡烛!”
她凑到烛台边,一根根灭了过去。
火光映在她颊侧,眉眼亮得惊人。
那是一种与皇城格格不入的生命力。
屋内全黑。
“好了。”她轻声说着,轻手轻脚往回走。
但想到自己走路一贯没什么声音,可能会比较吓人。于是又故意弄了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就这样爬回了床。
门外。
木荷回首发现烛火全熄了,瞬间喉咙口一紧,声音都飘忽了:“主子他,他难道真要……洞房?”
嬷嬷压低了声音劝道:“木荷姑娘,这陛下指婚,明媒正娶,当然要洞房的。”
木荷将那口难咽的气吞下去,拾级而下,道:“我并非为其它,只是忧心主子的身体经不得这样一夜罢了。”
“主子少年入仕,从来有自己的主意,绝不容他人动摇。木荷姑娘,你这操的是多余的心。”嬷嬷无奈。
木荷住了口。
她转头瞥见不远处蹲守的武宁侯府的下人,眼底飞快地掠过一点厌恶之色。
而后就在阶上坐了下来。
她得守夜,随时等着主子吩咐。
那厢武宁侯府的人一边心惊胆战,一边又喜出望外。
“这关算是……熬过去了?”
*
之后丹朔郡王再没说过话。
二人各占半张床,谁也不挨着谁,更谈不上什么旖旎氛围。
程念影悄悄松了口气,但睡得还是并不踏实,这都是杀手的本能作祟。
翌日宫人来叩门,她听见身边有人说了句:“进。”
程念影一下惊醒,坐了起来。
宫人上前伺候她下床,瞥见她眼下顶着淡淡的青色,心道还真像是被折腾了一宿的样子。
不过转脸看到依旧规整如初的床单,便知道什么也没有了。
宫人拿了新的衣裙给她换,换到一半,程念影想起来郡王还在床上。
她一个转身,便扎回到床上要去扶他。
手还没搭上,叫木荷挤开了。
木荷语气淡淡道:“这不是郡王妃做的事,奴婢来就好。”
程念影也没想抢别人的活儿干。
她说是她的事,那便是她的呗。
她立马收手,跟着宫人去一旁洗漱,再出来丹朔郡王已经离开了。
她眨了眨眼,自是不会觉得失望,只是有些无所适从,不知该做什么好。
好在没一会儿有个嬷嬷带着武宁侯府的下人进来了。
“奴婢施嬷嬷,主管您院儿里的大小事务,有事只管吩咐奴婢去办。”
她说着侧过身:“您从侯府带来的家生子,以后也还是一样可以在您身边伺候。”
程念影不大懂这些,当然都说好。
施嬷嬷又给她介绍了其它大大小小的宫人,分别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
然后就传了菜。
偌大的屋子,只程念影一个人坐着,包括武宁侯府的,全都得站在一旁恭候。
程念影觉得有些别扭,匆匆吃完了便问:“然后呢?要做什么吗?”
施嬷嬷笑得慈和:“自然要去向长辈敬茶,郡王身体不便,便由奴婢陪郡王妃去了。”
程念影并不介意。
总待在一处,她还怕露馅呢。
中堂。
康王与康王妃高坐主位。
傅翊是他们的第三子,王府世子怎么都落不到他头上,因而少年时便自个儿闯荡去了。
这一闯,便得封了郡王,获了独自开府的殊荣。
按说该新妇到康王府上去敬茶的。
但他们的儿子丹朔郡王是为救圣驾才负的伤,眼下得皇帝之看重……他们如果不主动登门,倒显得做父母的不慈,也不聪明了。
当然做是一回事。
脸上该不高兴,还是不高兴。
康王妃放下茶杯,面色不虞:“岂有父母到得比儿媳还早的。”
她话音刚落,程念影就被引着进了门。
康王跟着放下了茶杯:“这不就来了?”
他转动目光,随即凝在了程念影的脸上:“模样标致,不错。”
他们才是傅翊的父母,但傅翊的亲事完全没他们插手的机会。
皇帝定了,那便定了。
武宁侯府近年不怎么与王公贵族们走动,康王都不知道这武宁侯女儿如今长成什么样,今日才算见到。
康王妃此时插声:“做正妻,标不标致不要紧,还要温柔贤良。”
她说着转头问嬷嬷:“你们郡王身体可好?”
嬷嬷躬身道:“回王妃的话,好些了。”
就这么寥寥几语,程念影明显感觉到他们不喜欢自己。
甚至有意晾一晾自己。
但眼下她又不用赶着去杀人,倒不急。
这厢康王开口:“今日能见到他吗?他母亲心里挂念得很。”
嬷嬷露出为难之色:“昨日大婚劳累,今日又起不得身了。”
康王妃不由冷冷扫了程念影一眼。
程念影:?
康王叹了一声:“好吧,身体为重。他要好好养着,本王和他母亲也就不去搅扰他了。”
做父母的说话客气到这份儿上,也确实稀奇。
而他还自称“本王”。
程念影心道,原来郡王的父亲也是王啊!
那好生厉害!
“上前来吧,敬了茶,改了口,就算了了。”康王妃冷淡催促了一声。
程念影这才从宫人端着的漆盘中,稳稳当当托起茶盏,先往康王跟前一递,学着先前嬷嬷们行礼的样子,福身道:“给父亲敬茶。”
还有些怪呢。
她无父无母的孤儿,两天之间,突然就这么多出一双父母了。
康王接过去浅抿一口便搁下了。
轮到康王妃,她端在手中却没有喝,而是问嬷嬷:“她往后每日是否到王府来问安?你们郡王嘱咐过没有?”
嬷嬷迟疑:“郡王不曾嘱咐。”
康王妃盯着程念影道:“那就每日都来吧,本也是为人媳妇的本分。正好,怀晏每日里好还是不好,我也有人能问问,免得总提心吊胆。”
程念影以前就听说,很多婆婆爱磋磨儿媳妇。
但做了王妃也磋磨儿媳妇吗?
她抿唇抬眼,面上显出几分单纯天真:“郡王说好,便是好。”
这话显然不合康王妃的意,她将手中茶盏重重一放:“将带来的礼物交到郡王妃手中吧,我与王爷也该走了。”
嬷嬷还未上手拦,程念影先开了口:“王妃不喝茶吗?”
康王妃皱眉:“你叫我什么?”
“王妃啊,王妃不喝茶,我怎么改口呢?”程念影固执道。
康王妃吐了口气,重新拿起茶盏敷衍地喝了一口,嘴角冷笑都快漫出来了。
“走!”她厉声道。
程念影权当没听见里头的不快,屈膝道:“恭送母亲。”
嗯,这样仪式全了,很对得起武宁侯府的嘱托了。
康王夫妻来得快走得也快。
中堂转瞬宁静下来,施嬷嬷惊奇地瞧了程念影一眼。竟是半点不怯场呢。
她哪里知道,在程念影眼中,所有人都只有一颗头,她一刀下去,都得掉。
哪里还谈得上什么畏惧胆怯?
此时站在更远处的侯府下人,也惊异地瞪大了眼。
她怎么……怎么比正经的侯府嫡女还要稳得住?
“再下面呢?还有什么事要做?”程念影眼下只关心这个。
“没了。”施嬷嬷说完想了想,“郡王妃要绣些东西吗?奴婢让人去将绣绷支起来。”
绣花?
她不会!
施嬷嬷窥着她的脸色,又问:“那抚琴?”
程念影:“……”
这个也不会!倒是地字阁的杀手里,有个拿琴当武器的。
“下棋?摹帖?”
程念影头很痛。
怎么办,要露馅了?
她灵机一动:“我去瞧郡王。”
施嬷嬷顿住了。
程念影不由问:“不能去吗?”
施嬷嬷压下怪异的目光:“奴婢派人去问问,郡王一向不喜人打搅的。”
*
郡王府的书房内,傅翊喝了今日的第一碗药。
护卫吴巡急道:“昨夜主子怎么迟迟未归?”
佐官侯复才跟着出声:“不知那侯府女是什么样子,还请主子示下,今后我等也知晓该如何对待这位郡王妃。”
傅翊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她和卢萧查到的不太一样。”
卢萧是傅翊身边的暗卫,很有一手查探情报的本事。
“主子这话何意?”吴巡追问。
傅翊:“我怀疑她不是侯府的嫡女。”
“什么?侯府女不愿,武宁侯便拿了人来冒充?他怎敢!”吴巡怒道。
“笃笃笃——”门却突然被叩响,守卫压着声音,但难掩语气怪异:“主子,郡王妃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