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的每一种语言,都是歌声

新周刊 2025-03-11 16:10:45

树木——作为书籍、墨水的原材料,也生长着鸟类吞食并传播到各大洲的种子——难道没有以奇迹般的方式将我们这些尘世凡人联系在一起吗?

我在黑龙江的森林地带长大。

小时候,要么是在田野间奔跑,穿梭于田埂边缘的树林里;要么是上山,进入更为古老、更为宏阔的原始森林中。

我童年最鲜活、最富于感官体验的记忆,都与树有关。比如,攀爬村口那棵坚固却奇迹般弯曲的大树,它的树干被无数小孩子的手掌和脚底磨得光滑水亮;躺在树根处柔软的苔藓上,仰望头顶上方神奇的树冠;雨后在山上四处探察,去采木耳、采蘑菇、挖百合,和小伙伴们比拼眼力、脚力和耐心;雪后,则在林子里兽迹斑斑的地方布下陷阱,或是准备好套子,等待野兔或野鸡自投罗网。

抚摸榆树表层粗糙的沟壑,嗅闻云杉剥落的黏腻的灰色树皮碎片,聆听夏日微风中白杨叶的颤抖——这些都是刻在我记忆深处的核心片段。它们不是某个特定瞬间的回忆,而是一种沉稳而深远的“记忆共鸣”,源于我童年时与树四季相伴的日子。

(图/视觉中国)

应邀写作此文的时节是春天,最勇敢的植物的尖锐叶芽,突破了依然寒冷的残冬土壤。现在我早已不复住在乡村,而是置身于北京这座大城市。然而一个人无论住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还是住在乡下的农场上,春天都会提醒我们,我们是自然周期的一部分。我们的匮乏维生素D的身体终于获得了阳光,成群的小昆虫在我们面前嗡嗡作响,鸟鸣伴随着每一个日出——这些都是大自然向我们传递的至关重要的信息,即使我们没有在规划一个菜园,或是一个果园,或是一个花园。我们的身体也在改变,在经历了北方人俗称的“猫冬”之后,身体开始向四面八方舒展。如果我们将目光从手机上移开,抬头望向周围,春天将教会我们如何以更细腻的眼光看待差异,重新想象哪些生命值得我们关心,以及我们该如何施以关怀。

在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新晋得主韩江的笔下,植物身份成了人的一个发展方向。在《素食者》当中,英惠蜕变的神秘感可能更多来自作者对树木秘密生命的研究和理解。原初的想法据说是受到朝鲜日据时期象征派诗人李箱(1910—1937)的一句诗的影响:“我认为人类应该是植物。”

其实,不仅有东方人的冥想,西方也有很多作品,帮助我们看清这一诗意想法的意义:如林学家彼得·渥雷本(Peter Wohlleben)的《树的秘密生命》(The Hidden Life of Trees,2015),生态学家苏珊娜·西玛尔(Suzanne Simard)的访谈文章《探索树木如何以及为何彼此“交谈”》(Exploring How and Why Trees ‘Talk’ to Each Other, 2016),还有生态学家莫妮卡·加利亚诺(Monica Gagliano)的书《植物这样说话:植物的突破性科学发现及个人同植物邂逅的非凡之旅》(Thus Spoke the Plant:A Remarkable Journey of Groundbreaking Scientific Discoveries and Personal Encounters with Plants, 2018)。另一本著作与渥雷本的书相比,连书名都具有相似性,那就是生物学家科林·塔奇(Colin Tudge)的《树木的秘密生活:它们如何生存,如何与我们息息相依》(The Secret Life of Trees: How They Live and Why They Matter, 2006)。

这类书当中最新的一本是爱尔兰艺术家及环保活动家凯蒂·霍尔顿(Katie Holten)的《树的语言:文学与景观的再野化与重写》(The Language of Trees: A Rewilding and Rewriting of Literature and Landscape, 2023)。读这本书,就像在春天时走入城市的街区。我们停留在每一个被锋利水泥包围的自然岛屿上,倾听着银杏树叶与国槐树叶之间传递的低语。它们在对话中讲了什么呢?我们匆匆走向下一个自然岛屿,心中充满疑问。

学习树的语言可以帮助我们培养同理心,激发我们寻找新的合作方式。气候危机迫使我们为非人类邻居发声。如果树木有记忆,会对压力作出反应,并能相互交流,那它们能告诉我们什么?而我们,是否愿意倾听?

2022年2月8日,贵州省毕节市。大方县羊场镇穿岩村,一名守山护林四十载的老人走在巡山的路上。(图/视觉中国)

我曾去过一些没有树的地方,那里的缺失,并不仅仅是显而易见的风景上的空白。可是,在另一方面,荒野也消失了。如今,每一片野生之地,或多或少都被人造物割裂和隔离。人们越来越意识到,对于日渐衰落的地球生命,树木和植物比人类更重要。数十年来,林学家和生态学学者一直在研究树木的“智慧”和“交流”,虽然植物界并不完全具备人类的智慧,但我们确实从科学家那里了解到树木对地球生存的重要性。树木和自然的关系,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要友好得多。

树木可以帮助我们改写那些已经支离破碎的叙述。在这个全球危机的时代,我们需要重新阅读地球和人类起源故事,重新发现人类与万物和谐共存的方式。如今,世界各地正在进行美丽的重塑——再野化(rewilding)、再造林(reforesting)、生态修复(restoring),并创造出激进的希望(radical hope)。

我们还能期待什么?难道不是树木在数百年来一直书写着我们最珍贵的文本,永远保存着我们的痕迹?树木,作为书籍、墨水的原材料,也生长着鸟类吞食并传播到各大洲的种子,难道没有以奇迹般的方式将我们这些尘世凡人联系在一起吗?人类素以创造而自豪,然而,如果我们将树木视作万事万物的积极塑造者,又会怎样呢?

树木呼出,我们吸入。它们如此伟大,值得我们敬畏。小时候,我们喜欢拿着小刀,在白桦树上歪歪扭扭地刻下自己的名字。现在想来,面对树木的几近不朽,人类是多么渺小。苏马纳·罗伊(Sumana Roy)有首诗:“你在一棵树上发现了一个签名/你知道那不是树的/它对历史毫无承诺/只有陌生人把名字留在树皮上/那个签名是一个诱饵,一个痕迹——‘我曾在这里’/(哪棵树曾需要说这些?)”

哪棵树需要说“我在这里”?聆听树的语言,就是看到并感知树木的存在,在它们本就存在的地方。最重要的是,你会发现,在树的语言中没有语法、时态,无论疑问句、陈述句、命令句——它们都是歌声,剥去了任何形式的判断、意图或需求。如果能听到树的语言,就让我们心存感激吧。因为,对树而言,总有希望。

编辑 朱人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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