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卖屋
虞素臣终于要卖屋了。这刚刚建成的新屋,还没有最后完工,就被迫售出。他可没打算建“商品房”,从自行设计到筹集资金,从购买材料到挑选工匠,费尽了心机;然而,由于负债累累,不卖也难!
虞素臣是个读书人,却淡泊功名,连科举考试也懒得参加。除了诗酒文章外,他的嗜好就是构建房屋了,只要积攒下一点钱,就会雇工匠造房子。他的理论是:人生在世,良田万倾、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等都是身外之物,唯有三件器物是一直要享用的,不可不求精美。哪三件呢?一是日间所住之屋,二是夜间所睡之床,三是死后所贮之棺。棺要死前准备,床则所费有限,因此他便长年累月地将精力都耗在构建房屋上了。
虞家的屋,卖给了同县首富唐玉川。这唐玉川虽然家财万贯,却极其吝啬,除了购买良田外,再也舍不得使用一文,住的是破旧屋,吃的是粗粝食,穿的是粗布衣,简直与葛朗台、严监生不相上下了,他怎么舍得花钱买这么大一座房屋?这里面有个缘故:唐玉川有个儿子,名叫天禄,其吝啬的程度与父亲不相上下,别说与人交往时一毛不拔,就是自己也舍不得吃好的,舍不得穿好的,只是眼看着自家的房屋还比不上有钱人家的茅厕,便怂恿父亲也造一幢像模像样的住宅。
唐玉川虽然吝啬,却不想拂逆儿子的意愿,然而他深知:兴工建屋耗费的钱财实在太多了,便对儿子说:“造屋不如买屋。如今有一个邻居,正在建造一幢极其精巧别致的房屋。我们只要瞄准时机买下来,一半价钱也用不着呢。”天禄奇怪地问:“父亲是说那个姓虞的书呆子么?他既然造了房子,怎会自己不住而卖给别人?”玉川洋洋自得地说:“这里面的诀窍你就不知道了。但凡有万金之产者才能建千金之屋,如果你只有千金之产,却用五百金造了房屋,这就叫树大而根浅,迟早要被一阵风刮倒。而那个书呆子呢,却几乎将所有的家财都陆陆续续地花在造屋上了,只怕他房子尚未完工,就会被债务所逼,不得不贱价出售了。”天禄一听有理,便耐着性子等待。
哪知一连等了好几年,那虞家的房子既没造好,也没出售。唐天禄急了,问父亲:“为什么等了那么久,他家的房子再也造不好,他家的银子再也用不尽?看来那虞呆子的积蓄还不少呢,要指望他卖屋只怕很难了。”唐玉川却胸有成竹地说:“别急,多等一天,把握就大一分,将来买的时候就会便宜一分。为父的早已访好了,为什么他的房子再也造不好呢?因为这儿造好了,那书呆子看了不满意,拆了又重造;那儿造好了,看看又不满意。就这样拆了造,造了拆,务求精益求精。他也并非银子用不尽,只因为那些商家见他造得高兴,便只管将材料赊给他——倘若逼紧了,他停了工,大家就没生意做、没钱赚了。其实,那虞呆子是在挖肉补疮啊。到了最后,欠商家的材料钱、欠匠人的工钱都得还,大家一齐向他讨账,逼他还钱,念起了紧箍咒,他不卖房子怎能还债?事情如果结束得早,他所欠不多,还能够待价而沽,不肯贱卖;事情结束得迟,他负债累累,被债主们催逼不过,只得大减价,不正是我们的造化么?”天禄佩服父亲老谋深算,只得耐着性子等待。果然又过了一两年,虞素臣欠的债越来越多,难以打发债主,房屋尚未最后完工,就不得不盘算着出售了。然而卖楼卖屋,与卖田地卖货物不同,外乡外土的财主,怎肯舍弃现成的家园,到异地另买别墅?即使有人愿意,也要慢慢寻访,可虞素臣被债主逼急了,哪里等得及?而本乡本土呢,要买这么大的房屋,没有雄厚的财力是不敢妄想的。这四川大邑县方圆数十里,除了唐家父子,谁能买得起?因此,虞素臣首先来找的,就是唐玉川。
唐家父子兴奋得几乎要大声欢呼了,却故意不露声色,说是“先看看再说”;而看的时候又百般挑剔:什么大门气派不够呀,什么回廊过于曲折呀,不是这儿嫌阔,就是那儿嫌窄。虞素臣一生的心血耗费在建房上,正为自己的精巧构思而洋洋自得,竟被唐家父子说得一无是处,心中好不服气,然而除了这家大财神,再也找不到买主,怎能与他们争论?倒是陪同看房的几个中介人劝唐玉川道:“好在价钱不贵,有这么多材料在这儿,就是拆掉重起,也未必不合算。唐员外,你又何必过分嫌憎呢?”唐家父子还装模作样,最后报了一个极低的价格,还不到原价的三分之一。虞素臣被债务所逼,只得忍痛应允,将一应厅房台榭、亭阁池沼,都随契交卸,唯独一座书楼,是他最得意的杰作,不肯写在卖契上,说是要另外砌一道围墙,再开一道门,与其余房屋隔开,留作自己的栖身之地。天禄哪里肯依,一定要凑成方圆。玉川却悄悄地向儿子努努嘴,道:“卖不卖由主人说了算,旁人怎可勉强?但愿他留下这一线之地,作为恢复的基础,以后发了财,仍旧房归原主,也是一桩好事啊。”旁边的人听了,都赞道:“说得好,唐员外果然是个忠厚长者!”其实,他们哪里知道,唐玉川的算盘可打得精呢:看你这个穷酸文人,又呆里呆气的,既不想做官,又不会经商,哪辈子能发财?要想恢复旧居,简直是白日作梦,这座书楼早晚还得卖给我!只怕那时候的价钱,比今天还要贱得多呢。我今天何不乐得做个现成好人?于是大家都在契书上签字画押,房屋倒有百分之八九十归了新主人,留给旧主人那座书楼,只占百分之一二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