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六月,刚刚抵港的戚冠军向记者猛吐苦水,委屈自己三年如一日的片酬,外面的世界水涨船高,张家班的一纸合约则是把自己钉在原地的那条刻度。
更何况张彻的电影从《独臂刀》拍到《八道楼子》,主人公从孤胆英雄到组团作案的恐怖画卷徐徐展开:王羽独挑大梁;狄龙姜戴维平分秋色;而戚冠军进入邵氏的五年,是张家班力显人丁兴旺、群戏昂扬的五年……这个不幸的孩子从来没有尝试过单独主演。戏份如同越分越少的一锅粥,令众僧坐定而心动。虽然事态还未恶化到同门师兄弟一人露一小脸儿分饰一百单八将,然而戚冠军初初考入邵氏时,一人单挑十六个武行的日子,也一去不返了。想当初拍戏放饭时,大伙儿都围着导演桌吃饭,只有戚冠军散发着艺术家般孤零零的气息,要么一个人啃便当,要么跟一两个新演员凑一凑。张彻叫他过去一起吃,每次都被他高傲地回绝,张导演也乐此不疲,屡败屡战地每次都要招呼这个木讷的弟子。而如今,恩师的关注点转移到李艺民等新弟子身上,往前推几年,姜戴维那句「张彻不会再捧我,也不会再捧狄龙,他有了一个新契仔」的悲意,戚冠军此刻稍能体会了。与戚冠军合拼张家班新双生的傅声,感情事业都有了归宿:这小机灵鬼一路谎报年龄,与女歌手甄妮结婚时声称自己二十二岁,而他姐姐时年也只有二十一岁。两个人的婚礼动用了整个美丽华酒店大堂,二百桌筵席与舞台表演的盛况连邵逸夫也赞叹不已:「年轻,漂亮,身体强壮,有钱,有名气,真是什么都全了!」戚冠军回忆里那个给人捧在手心、与自己「曾一起穿一条内裤,共吃个苹果」的少年,与近年才崭露头角的汪禹俨然一对颇受欢迎的刘家班双生了。今时今日,和张家班的合约续约在即,刘家班与佳视都向戚冠军许下优厚待遇,可这木讷弟子只原地观望恩师,盼着加薪好留下来。而旧弟子对张彻而言,向来是需要和颜悦色择地安放的鸡肋,他把戚冠军的合约转给嘉禾公司。《风雪万里仇》在韩国外景地等了一个多月,戚冠军只当没这回事儿,与嘉禾失之交臂。待明白过来与张家班的缘分尽了,他才看清眼前十多部片子等着自己。台湾不错啊,有人情味儿,戚冠军选了王羽的第一公司开始了独立的生活。猜想王羽这位大师兄的形象在张家班弟子眼中,必定随着时运变来变去:或横眉冷对的师门叛逆,或同病相怜的弃儿,或自谋生路的探索者。1976年,王羽与姜戴维合组「王姜公司」,两版《独臂刀》叠加出《独臂双雄》的新瓶旧酒,张彻声称对此不知情,流露出某种孤寡老人才有的哀怨。同年七月,邵氏再告王羽侵权。两场官司也没有熄减王羽对独臂英雄的爱好,版权纠纷只不过让独臂刀王抛却兵刃,衍生出《独臂拳王》、《独臂拳王大破血滴子》、《独臂拳王勇战楚门九子》等影片,十几年间照拍不误。亦舒说张彻自傅声之后,没有做过「大事」。1978年,张彻在《广东十虎》的拍摄间隙,为自己从台湾招收的六名新弟子举办摄影会:江生、孙建、罗莽、韦白、鹿峰、郭追,记者们需牢记的名字数量多过奥运福娃。张家班旧弟子的辉煌是少年们暗藏心底的熠熠梦想,是可望不可即的天边星光。新弟子们一签八年,均分恩师的宠爱,心安理得地将张家新班的故事拉开帷幕。
「以前的张家班,你可称之为大班,现在的张家班,你可称为小班,我现在给他们六个人同等的机会,你知道,这事像赛跑,虽然一齐起步,未到终点必有先后,有人跑得快有人跑得慢是必然的,那只有各安天命了。」张彻说:「我捧新人,从来都不是一个一个的,打十几年前开始,我就不是捧一个一个,记得吧?王羽是跟罗烈一起捧的,狄龙是跟姜戴维一起捧的,后来加入陈观泰和王锺,不是四个人一起捧过吗?捧傅声的时候,我也同时捧戚冠军。」张彻说:「不过后来王羽是比罗烈红……傅声又比戚冠军受欢迎罢了。」记者们交换意味深长的眼色,知道张彻在比较王羽与罗烈,傅声与戚冠军时,「故意」的漏掉比较姜戴维与狄龙。「张导演,六个打仔中,你最喜欢谁?」有人不甘心地故技重施。「都喜欢。」张彻还能怎么答?
当电视人与电影人从泾渭分明到互相融合,李翰祥与张彻照例打起笔仗来,一曰支持一曰反对,李翰祥翻出陈年旧账:「在报章上,看见张彻导演又在大发宏论,说什么电影人如何,电视人又如何……那这些由电视界移入电影界的新血们,不都是电影界的新人吗?难道只有张导演训练的新人才算电影人?那以前张导演由台湾选来的京剧龙虎武师们呢,不也都是捞过界的京剧人吗?」张彻的形象正向着老顽固之类的英勇迈进,爱好插两句不合时宜的嘴。与电影中站姿死去的英雄不同,他终于像个正常老头儿一样跌跌撞撞,被当年的自己一驳就倒;在张家班内部则愈发慈祥,拍电影像做游戏,自己过瘾不算,必须有一拨儿一拨儿年龄递减的弟子们陪衬。戏园子和马戏团孕育出柔韧性极佳的张家班第五代,正适合扮演翻腾呻吟的少年英雄。故事永远那么讲下去:戏中人每一个都像辗转穿越朝代,再次复活又重新死去;戏外人只需借鉴同门师兄弟,即可开篇知结局。1979年,《五虎将》后被弃置一边的李修贤常在埋伏在制片部附近,遇到导演便毛遂自荐,张彻给他的短暂机遇在五年前一瞬而逝。曾踹烂制片人家门的程刚,也被这待业年轻人挥着拳头恐吓,口里叹:“唉,这孩子真是……”续约在即,李修贤为自己的前途设计了两套方案:要么离开邵氏去外面闯闯,美丽多金的台湾遥遥相诱;要么改行去做装嵌工程,请请工人,自己只管接洽生意。可对于一个孝子而言,母亲的一句话便把他绑在了邵氏:“这儿生活安定,好好再拍几年戏,目前仍未到出外发展的时候。”程刚曾以很了解的语气说:「修仔的人不错,他是个挺乖的孩子,只要你知道他如何孝顺,你便会觉得他很可爱,一个孝顺父母的人,即使坏,也坏不出甚么花样来,你相信我这说话。」李修贤的孝道数十年如一日,2002年张彻导演去世时出钱出力,为蔡澜等影坛前辈所赞赏:“契仔之中,最有心,最孝顺,为张彻做最多事的是李修贤,但是张彻生前对他最不疼爱。李修贤在影坛中有今天的地位,张彻没有帮过忙,都是他自己建立的。”1984年,李修贤凭《公仆》大红,这块金没在自己的擦拭下发亮,张彻毫不回避:“李修贤虽由我引进电影界,但并未在我手中走红;他拍警匪片知名,是他自己闯出来的成绩,我不能掠美。”王钟比李修贤更加乖顺,只要邵氏肯将他外借台湾,出走的话语还未落定,续卖邵氏的合同已经签好了。尽管按姜大卫所言,去了两年台湾,整个人与时代脱节,但如果可以坐时光穿梭机去古代运回宝藏,归来时无非一身古装惹人笑笑,谁又真有怨言呢?蔡澜举过另一个张家班成功穿越的例子:“七十年代中,有罗烈这个名字,片子就能卖埠。主演的是多少,客串的又是多少。罗烈有戏就接,他怕麻烦,说一天一万港币可也,创造一天一万的演员,罗烈是第一个。在一九七七年,罗烈拍了三十一部电影,是许多演员一生也拍不到的数目。因为主演的卖得比客串高,台湾制片人付一万港币请了罗烈一天。拍一天戏怎么当主角?请听我细说,罗烈全家被杀,他大声发誓报仇,说完把脸一罩,替身为他拍完全片,在同一天内,罗烈又拍了一个杀死全部敌人之后脱下面罩的特写,大叫此生痛快也。”张家班的旧事讲久了,有时候啊,连说书人都觉得自己的所在并非人间,偶尔有些段落暖人心窝,偶尔仍忍不住想起另一个师生间的故事——话剧《台湾怪谭》中,学生向老师苦诉心中的疑惑:“老师,我的心好乱,什么都抓不到,什么都掌握不住,一切都好虚幻,我需要一样价值观念可以挽回我对生命的信心。”“孩子啊,我们都知道生命无常。”“是。”“但是在一切无常中,有一样东西比较是稍微有常一点。这一样,你必须掌握住。”“老师,是‘爱’!”“孩子,是‘钱’。1974年,张彻率剧组到彰化为《八国联军》拍摄外景,数名武师的空缺招揽来一群热忱的台湾年轻人,在杂技团表演走壁绝活的陈举陆也在其中,因为他性格活泼开朗,绰号「古锥」(闽南语「可爱」之意)。此前,他做过铁工、盖过房子、当过贸易公司的小职员,来张家班应聘时,他新婚的妻子正幸福而茁壮地孕着,家中需要钱,这个十四岁开始跑江湖的小哥儿,选择了武师这一稍稍稳定的职业。不久,张彻开戏《红孩儿》,不露声色地叫他来试了镜——「后来导演跟我说,他对我是一见钟情。我呀,我却见他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双脚在发抖。他好威风呀!我拼命祈祷,希望有份,因为我几乎每部张导演的戏都看过,你不知道张彻两个字在台湾多大。」也许是听人家「古锥古锥」地叫多了,张彻特别为这年轻人取谐音「郭追」做艺名。张彻并不仅仅看中了郭追的可爱,也细细考量了他的身手:「郭追在台湾是杂技表演者,屡次出国表演,我试看让他『走壁』,结果,他能做到,走壁的道理跟电单车特技表演是一样的道理,就是利用冲力疾上,问题是要『轻』、『快』到什么程度。你们不妨看看郭追在『五毒』中的走壁功,也就说明,我拍『五毒』,选用演员的原则是对的:不求大牌,只问身手。我一向认为表演能力为任何演员所必需,此乃不待多讲的基本条件。」在身手方面,郭追完全符合张彻的要求,而其他方面则有待细致磨砺。初来香港,郭追听不懂粤语,常受戏弄,又牵挂在台湾的妻子,浓重的乡愁对比着眼前稀薄的人情,一会儿说要走,一会儿说要解约。多少次这位异地青年迷惘的谈心,直把张彻往知心爷爷的路子上逼。被一个人的某一部分所吸引,要不要也包容了他的另些部分,这需要有智慧的掂量。整块鸡肋当然不可救药,但连着肉的那块硌人骨似乎可以暂时容纳。张彻看准了香港是块磨人性子的宝地,随着阅历增长,可接受事物的数量突飞猛进,前一刻的任性只为后一刻平添笑谈。此刻无非被磨磨耳茧,张导演是稳赚的。受同样待遇的还有一签八年的罗莽,此人奇特的思路常使他显得与众不同:「我这个人,生活经验不多不会应付人事。有时我说一句话,方小姐脸色都变了,幸好她知道我笨拙,她安慰我:算了,不说也说了。」——心底耿直不谙世事呢,换个环境也许是值得珍视的品质;笨嘴笨舌讲错话呢,换个对象也许可以变作趣事一件,只不过这里是张家班,特别还是在走下坡路的张家班。
「罗莽是实实在在的傻子。」张彻如此对记者说,尽管「傻子」是一种爱称,转念想想却存在着丝丝隐忧。还来不及想清楚是否要对这么一个人下注,早有恒生电影公司许诺罗莽一年三部主演电影的待遇,张彻匆匆拉了罗莽签了邵氏,在纸上写了主演两个字给他看。可见,人常被突然出现的竞争者冲昏头脑。张家班的弟子们结局虽大抵相似,却也略有不同。1981年,郭追在张彻的支持下,与共赴港发展之演员江生、鹿峰回台湾自组公司,导演电影《术士神传》(又名《忍术》)。同年,罗莽被张导演招呼了一句,毫无心理准备地下山了。
「想起当日下山的情景……你知道我是怎么下山的吧!有一度,我是要张彻放我走啦,因为我在他的戏里,总是早死,一早就死了,我觉得这样,对我不好,后来,他开少林与武当,又捧我,我就不再打算走……我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形下,让他叫下山的。」「每个人,都有一天要离开他师父的。」记者说。
「可是,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我当时还坚信《飞狐外传》的胡斐是我,我完全没有跟别的导演打交道,套交情,他忽然叫我下山,我措手不及。那是快要过农历年的时候,我晚上还做梦。」「梦见什么?」「年初一大清早,我梦见有人叫:桂治洪找你拍戏,桂治洪找你拍戏。我醒来,发觉是梦,十多天后,小桂真的找我……祇是我运气不好,他的《万人斩》不卖钱,原想拍的武打片就搁下了,我好喜欢那剧本,希望他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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