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王秀珍

整理∶吆吆

打我懂事以来，我就感觉表姐不喜欢我，小时候稍微好些。

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我的厌恶表现得越来越明显，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真正的原因。

表姐是我亲姑姑的女儿，比我大了十二岁。

在我五岁的时候，我妈就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那时候父亲得了肺病，需要常年吃药，妈妈无法忍受这样贫穷的日子，于是，在舅舅们的帮助下，她什么也没带，给我们父女两人做了两套新棉衣，一人煮了一个白水鸡蛋，然后她就悄无声息地走了。

为此姑姑多次来家里找我爸，说∶还能就这样任她走了？你告诉我她娘家的具体地址，我哪怕拉也要把她拉回来。

但是父亲却执意不让她去找，说∶她们娘家那么穷，当年也是逃荒过来的，原以为找到咱们家是个大户人家以后能有点依靠，哪料到现如今我又生病了，算了吧！咱也不拖累人家了，幸运的是还给我留了个闺女。

此后我和爸爸两个人就相依为命的生活着，他再也没有找过其他女人。

姑姑心疼我爸，几乎是天天都要回娘家，有时候是早上，有时候是晚上。

回来后她也一刻都不停歇，帮我们父女两人洗衣服，做饭，打扫家里的卫生，然后再嘱咐几句∶哥，你身体不好，重活，累话就不要干了，我一天过来给你们做一顿饭，多做点，够你俩吃一天了，还有那衣服，放着我回来洗。

姑姑比我爸成家早，虽然她年龄小，但是表姐和表哥却都比我年龄大。

爸爸生病那几年，我们父女两人的生活就是姑姑一家帮忙撑起来的。

只要到了放假的日子，两个表哥和表姐都被姑姑安排到我们家，表姐负责在家照顾我爸，两个表哥则要下地帮忙干活。

趁着我爸不在的时候，表姐就会悄悄朝我撂脸子，学着大人的口气冷嘲热讽∶你看看你，真是和你妈妈长得一模一样啊！你咋不像我舅呢？一点都不像，切……。

那时候年龄小，心里挺纳闷，经常暗自琢磨∶为什么我长得像妈妈表姐就不高兴呢？难道女儿就不应该长得像妈妈吗？

和我爸在一起的时候，表姐永远都是那么高兴，叫我妹妹，或者亲昵地称呼我的小名。

只要爸爸不在身边，表姐马上就换了个人似的，嘲讽我长得像我妈，一点也不像她舅舅。

就这样，我很快就长到了十一岁，小学毕业，马上就要去外地上初中了。

读书时我成绩挺好，特别是数学，曾经多次参加县里组织的数学竞赛，得到过两次三等奖，奖金我一分钱都没舍得花，全部给爸爸买了衣服和营养品。

考上初中那年，我爸特别激动，整个村子里，只有三个孩子考上重点初中，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为了激励我学习，父亲决定带我去一趟县城，看看外面的大世界，顺便再买两件新衣服和上初中要用的学习用品。

我们家距离县城有五十多里地，从小到大，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而且去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听说有机会去县城玩了，把我高兴得几天都没有好好睡觉，把家里能穿的衣服翻了个遍，一件一件在身上试。

为了省钱，我和爸爸决定不坐班车，借了邻居家的自行车，一人一辆，准备骑行去县城。

可是那时候我才十一岁，骑在那种二八大杠的自行车上，两条腿都是悬空的，脚丫子根本够不着自行车的脚踏板，平日里自己骑着玩的时候都是转半圈，然后再接半圈。

腿太短，转不了全圈。

我爸挺担心的，说∶闺女，要不你别骑车了，坐我的车吧！爸带你去逛县城。

可是我也挺心疼爸爸的。

那几年病魔把他折磨得又瘦又弱，个子挺高，但是却瘦得跟个纸片人一样，实际上我还想自己骑车带着爸爸去呢。

于是我拍着胸脯向他保证∶爸爸别担心，我都长大了，一个人绝对行的。

爸爸只好无奈地答应下来，让我在前面慢慢地骑，而他则紧紧地跟在我后面。

去的时候还没啥事，心情激动，也没感觉到累，我和爸爸一路没歇气地赶到了县城。

在城里我们尽情地玩了大半天，吃了我之前见都没见过的零食，父亲还给我买了两本厚厚的作文书，明明还是夏季，但是他却给我买了件厚厚的羽绒外套，花了大几百。

帮我试好衣服，父亲温和地说∶开学你就要去镇上读书了，得住校，不能回家，给你买件好衣服，冬天穿上就不冷了，这衣服贵，我也买得比较大，你好好爱惜，穿十几年都没有问题。

那件衣服软绵绵的，挨着脸蛋竟然比羽毛都轻柔，那么大件衣服，掂在手里却轻若无物。

我开心极了，根本不顾天气炎热，当即就穿在了身上。

爸爸笑我太傻，让把衣服好好折叠起来夹在自行车是后座上，等过几个月天气冷了再穿。

但是我没舍得，找商家要看个大透明袋子，把衣服装在里面，然后挂在我的自行车把上，这样就可以一路走一路看了。

回家的路上，彻底放飞了自我，心情好到要飞起来，脑海里全是穿上自己新衣服的模样，不知不觉中，脚下就像生了风，两只脚蹬得飞快。

父亲在后面叫我。

可是我没听到。

这时候迎面过来一辆小轿车，疾驰而来，我心中一慌，顾不上刹车，连人带车径直朝车身上倒去。

事故就在眼前，我又绝望又害怕，吓得紧紧闭上了眼睛。

可是又突然感觉自己飘了起来，接着就重重地摔在路边的水沟里。

随着一声凄厉的刹车声，我看到父亲倒在了车下。

关键时候是父亲救了我，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我推了出去，而他却不幸葬身车下。

我们父女两人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姑姑和表姐他们全都来了，当时表姐看我的眼神这辈子都忘不了，她真的是特别恨我，咬牙切齿地说∶得瑟个啥?不就是考个初中嘛！还要逛县城，现在你高兴了吧！要是你爸这次救不过来，你就等着吧！

我真的是后悔极了，早知道会让父亲失去生命，我绝宁愿一辈子不进城。

早知道因为一件棉衣就能让我失去父亲，那我宁愿一辈子不穿棉衣。

可是能怎么办呢？那么疼我，爱我，视我如生命的父亲再也回不来了，从此之后我就成了个没有父母的孤儿。

父亲去世后，肇事方给姑姑送来了八万块钱抚恤金，而我则被表姐带走了，根本没得选择。

表姐的婆家住在镇上，距离我们初中的学校特别近。

不知道她到底有多恨我，反正自我父亲去世以后，我在她家住了整整六年，表姐从来没有给过我笑脸，哪怕和别人聊天时笑得晕头黑地的，但是只要看见我，她马上就会摆上一副臭脸。

她从来不叫我的名字，我在她家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表姐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的命就不是你自己的，是我舅舅用自己的命换来的，你如果还有点良心的话，就必须努力学习，以后考上个好大学，然后去我舅舅的坟上报喜，否则你就对不起你爸，对不起他换给你的那条命。

初中和高中各三年，表姐是和我记账的，每天吃了什么，买了什么，学费多少，她都让我自己用笔记本记得清清楚楚，一天一页，每周和我核对完好再做小结。

六年之间，小账本写完了七八本个。

我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发誓要努力学习，账本上的每一分每一厘以后都会如数还给表姐。

所以哪怕他们送我一件破旧的外套，我也都会认真地记录在上面，某年某月某日，某某送了我件旧呢子外套，什么颜色，几成新……等，逐一记载。

功夫不负有心人，六年后我还真考上了大学，是省里最好的一所高校。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暑假，表姐高兴坏了，带着我去父亲的墓地报了三次喜，说∶舅舅，你闺女有出息了，考了好大学了，全镇她可是头一位啊！

后来的日子里，她像嫁闺女一样，给我买箱子，买新衣服，置办各种生活用品，一家人扳着指头数日子，期待着我跨进大学校门的那一天。

而我的内心却天天想着怎么赚钱，我要还账。

上大学的第一天我就报名参加了勤工俭学，周内的五天在校内打工，周末和周日我做家教，寒暑假我也不回家，在省城做汽车的销售工作。

四年后，我除了自己正常的生活费和学费，手里还攒了六七万。

上班后第一个月，我领了工资就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家。

花了五千块钱，给姑姑和表姐每人买了条金项链，每条差不多有20克。

另外又拿出了几个账本，六年连吃带喝我总共花了表姐两万三千多，但是我想给她三万，毕竟管了我六年，又管学习，又管生活，都是极其耗费精力的。

可是表姐却生气了。

看见我一页一页仔细翻着账本，她泪流满面，说∶真没想到你这孩子会这么记仇，我当年只是心疼我舅舅，所以偶尔会控制不好自己的脾气，对你说了一些难听话，事后我也后悔极了，谁是真心想让你还帐了呢？

印象中强势霸道的表姐瞬间脆弱的像个孩子，伤心到痛不欲生。

我们姐妹两人僵持了十几年，她也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在她很小的时候，由于是个女孩，本来就不讨爷爷奶奶喜欢，老人家都想要个能传宗接代的孙子。

表姐到了七岁，该上小学的年龄了，却不幸查出得了一种怪病，全身浮肿，超级爱喝水。

姑姑和姑父急得带着表姐四处求医。

但是她的爷爷奶奶却不让出去治，非得说这是撞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只要在家里找几个先生看看，驱除下不干净的东西就好了。

姑父家世代做小生意，当家人一直是他父母。

在这种情况下，姑姑和姑父实在是无计可施，万般无奈，只好把表姐接回老家，交给了爷爷奶奶。

后来就被我爸知道了，他狠狠地把姑姑和姑父批评了一顿，说∶都还是有文化有知识的人，怎么能盲目听信老人的话呢？生病不积极去住院治疗，愣守在家里就能好吗？如果是这样，那还要医院干啥?

爸爸低价卖了爷爷留给他的祖传老砚台，所得的钱全部给了姑姑，让她带着表姐去治病。

正是因为有了我爸的支持，表姐的病才得以痊愈，所以这么多年了，她心里记挂着自己的亲舅舅，在她看来，是舅舅救了她的命，没有舅舅就不会有她的今天。

她恨我妈背叛了我爸。

她还恨我，说要不是有我们母女俩人，爸爸肯定还活蹦乱跳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姑姑和表姐最终没有收下我一分钱，反而把父亲当年的八万赔偿金也还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