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瑶站在朱红色的宫墙下,仰头望着那一片被切割成四方的天空。
春寒料峭,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色襦裙,寒风从领口灌进来,冻得她打了个寒颤。身后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林氏女,还不快些跟上!"
她低下头,快步跟上前面引路的太监。青石板上还残留着昨夜的雨水,她的绣鞋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咯吱"声。这条路很长,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两侧是高耸的宫墙,将天空切割成一条细长的蓝线。
父亲获罪的消息传来时,她正在绣一幅百鸟朝凤图。绣花针扎进指尖,一滴血珠落在凤凰的眼睛上,将那只金线绣成的凤目染得猩红。母亲哭晕过去,弟弟才七岁,抱着她的腿问:"姐姐,我们要去哪里?"
去哪里?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从今以后,她不再是那个养在深闺的小姐,而是这深宫中最卑微的宫女。
"到了。"太监停下脚步,推开一扇斑驳的木门。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潮湿的霉味,夹杂着皂角的香气。院子里晾晒着各色衣物,几个宫女正在井边浣洗。她们抬起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新来的同伴。
"这是新来的林若瑶,以后就在浣衣局当差。"太监说完,转身离去。
林若瑶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一个年长的宫女走过来,将一盆衣物塞进她怀里:"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干活。"
她抱着木盆走到井边,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打水。井水冰凉刺骨,她的手刚浸进去就冻得发麻。但她不敢停下,一件件地搓洗着那些华贵的衣裳。
"你以前是官家小姐吧?"旁边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
林若瑶转头,看见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宫女。那宫女生得眉清目秀,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
"我叫柳絮。"那宫女低声说,"看你洗衣服的样子就知道,以前没干过这些粗活。"
林若瑶点点头,眼眶有些发热。她低下头,继续搓洗手中的衣物。柳絮凑近了些,小声说:"在这里,要小心张嬷嬷。她最喜欢欺负新来的。"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声厉喝:"柳絮!又在偷懒!"
一个身材肥胖的嬷嬷大步走来,手里的藤条毫不留情地抽在柳絮背上。柳絮痛得缩了缩身子,却不敢躲闪。
"还有你!"张嬷嬷转向林若瑶,"洗得这么慢,是想偷懒吗?"
藤条带着风声落下,林若瑶本能地抬手去挡。藤条抽在手背上,火辣辣的疼。她咬紧牙关,不敢发出声音。
"都给我好好干活!"张嬷嬷骂骂咧咧地走了。
柳絮凑过来,轻轻握住林若瑶的手:"疼吗?"
林若瑶摇摇头,却发现柳絮的手冰凉得吓人。她这才注意到,柳絮的脸色苍白得不正常,额头上还渗着冷汗。
"你生病了?"她小声问。
柳絮勉强笑了笑:"老毛病了,不碍事。"
夜幕降临时,林若瑶躺在通铺上,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她的手还在隐隐作痛,背上被藤条抽过的地方火辣辣的。她想起家中的绣楼,想起母亲温柔的笑脸,想起弟弟稚嫩的呼唤,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想家了吗?"黑暗中,柳絮轻声问。
林若瑶没有回答,只是将脸埋进被子里。柳絮轻轻叹了口气:"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第二天清晨,林若瑶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她转头看去,柳絮蜷缩在角落里,捂着嘴咳嗽,指缝间渗出鲜红的血迹。
"柳絮!"她惊呼出声。
柳絮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声张。但已经来不及了,张嬷嬷闻声而来,看见柳絮的样子,脸色大变:"你这个病秧子,是想把病气过给其他人吗?"
"嬷嬷,求您..."林若瑶跪下来,"柳絮她需要看大夫..."
"看大夫?"张嬷嬷冷笑,"一个贱婢,也配请太医?来人,把她关到柴房去!"
几个粗使宫女上前,架起柳絮就往外拖。柳絮挣扎着,朝林若瑶露出一个凄然的笑容:"若瑶,别管我了..."
林若瑶跪在原地,看着柳絮被拖走的身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知道,在这深宫之中,一个宫女的性命,比不上一件华贵的衣裳。
林若瑶站在尚服局的绣房内,手中握着一根细如发丝的绣花针。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绣架上,金线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这是她来到尚服局的第三日。那日,尚服局的掌事姑姑偶然看见她补好的一件凤袍,惊叹于她精湛的绣工,当即将她调来尚服局。
"若瑶,"掌事姑姑走进来,"皇后娘娘的寿辰将至,这件百鸟朝凤的绣品就交给你了。"
林若瑶接过绣样,指尖微微发抖。百鸟朝凤,这是她最熟悉的图样。那日在家中绣这幅图时,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官家小姐。如今物是人非,她却要在这深宫之中,为仇人之妻绣制寿礼。
"姑姑放心,若瑶一定尽心。"她低下头,掩去眼中的情绪。
绣房内只剩下她一人。她展开绣样,细细端详。忽然,一阵微风拂过,绣样的一角被吹起,露出下面压着的一封信。
林若瑶的心猛地一跳。她四下张望,确定无人后,才颤抖着手拿起那封信。信封上没有署名,只画着一朵小小的梅花。
她认得这个记号。那是父亲旧部的暗号。
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语:"林小姐,令尊之事另有隐情。皇后与淑妃之争,或可为你所用。切记,慎之又慎。"
林若瑶将信紧紧攥在手中,心跳如鼓。父亲获罪之事,果然另有隐情。她想起那日在家中,父亲接到一封密信后神色大变,第二日就被锦衣卫带走。
"若瑶,"门外传来掌事姑姑的声音,"淑妃娘娘传你过去。"
她慌忙将信塞进袖中,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淑妃娘娘,那是皇后的死对头。
淑妃的寝宫比尚服局要奢华得多。林若瑶跪在地上,能看见淑妃裙摆上绣着的牡丹,每一片花瓣都用金线勾勒,栩栩如生。
"抬起头来。"淑妃的声音慵懒中带着威严。
林若瑶抬起头,看见一张美艳绝伦的脸。淑妃不过二十出头,却已经宠冠六宫。她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串翡翠念珠。
"听说你的绣工极好,"淑妃漫不经心地说,"本宫这里有件差事交给你。"
"娘娘吩咐。"
淑妃挥挥手,一个宫女捧着一件华服上前。林若瑶只看了一眼,就倒吸一口冷气。那是一件明黄色的凤袍,与皇后平日所穿的一般无二。
"本宫要你在三日内,将这件凤袍改成本宫能穿的样式。"淑妃的声音依旧慵懒,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记住,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林若瑶的手心沁出冷汗。私自改制凤袍,这是死罪。但淑妃的目光如刀,她不敢拒绝。
"奴婢遵命。"
回到尚服局,林若瑶将自己关在绣房内。她展开那件凤袍,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的金线。这件凤袍的绣工极为精湛,每一针每一线都恰到好处。她忽然注意到,在凤袍的衣襟内侧,绣着一个极小的"林"字。
这是...父亲的手笔!
她的手剧烈颤抖起来。父亲曾是宫中御用绣师,这件凤袍,很可能是他最后的作品。而如今,这件凤袍却成了淑妃对付皇后的工具。
夜深人静时,林若瑶取出那封密信。信中的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写就。她将信纸凑近烛火,忽然发现信纸背面隐约有字迹显现。
那是一行小字:"皇后与令尊之死有关,淑妃可用。"
林若瑶的心跳几乎停止。她想起那日父亲接到密信后的神情,想起母亲哭红的双眼,想起弟弟稚嫩的呼唤。原来,这一切都是皇后的阴谋。
三日后,林若瑶将改制好的凤袍呈给淑妃。淑妃展开凤袍,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很好,"淑妃满意地点头,"你果然没有让本宫失望。"
"娘娘,"林若瑶跪在地上,"奴婢有一事相求。"
"说。"
"奴婢想留在娘娘身边效力。"
淑妃挑眉:"哦?为何?"
"皇后...与奴婢有杀父之仇。"林若瑶抬起头,眼中含着泪水,"奴婢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只求有朝一日能为父报仇。"
淑妃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笑了:"好一个伶俐的丫头。本宫准了。"
从那天起,林若瑶成了淑妃的心腹。她利用自己的绣工,为淑妃制作了许多精美的服饰,让淑妃在宫宴上大出风头。同时,她也暗中收集皇后的罪证。
然而,她很快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更大的阴谋之中。
那日,她奉命去给太子送淑妃亲手绣的香囊。在御花园中,她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你是...林师傅的女儿?"太子萧煜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林若瑶愣住了。她没想到太子还记得父亲。当年父亲在宫中为绣师时,曾教导过太子刺绣。
"是...奴婢林若瑶。"
萧煜的目光变得柔和:"我记得你。那年你随林师傅入宫,才这么高。"他比划了一下,"没想到..."
林若瑶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她知道太子与皇后不睦,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你..."萧煜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保重。"
看着太子离去的背影,林若瑶的心忽然乱了。她想起那日在家中,父亲曾说过:"太子仁厚,将来必是明君。"
而现在,她却要帮助淑妃对付皇后,间接伤害太子。
一个月后,宫中传出消息:皇后在寿宴上穿了一件与太子生母相似的凤袍,惹得皇上大怒,将其禁足。
林若瑶知道,这是淑妃的计谋。那件凤袍,正是她亲手改制。
夜深人静时,她取出父亲留下的绣样,忽然发现其中暗藏玄机。在百鸟朝凤图的角落里,绣着一行极小的字:"太子无辜,勿伤。"
她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原来父亲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早就为她指明了方向。
第二天,淑妃召见她。
"若瑶,"淑妃的声音依旧慵懒,"本宫有一件大事要交给你。"
林若瑶跪在地上,听着淑妃的计划,心渐渐沉入谷底。淑妃要她在太子的衣物中下毒,嫁祸给皇后。
"娘娘..."她抬起头,"太子仁厚,为何..."
"住口!"淑妃厉声打断她,"你忘了你父亲的仇了吗?"
林若瑶低下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抉择的时刻。
那夜,林若瑶没有按照淑妃的吩咐行事。她将毒药倒进了御花园的池塘,然后来到太子的寝宫。
"殿下,"她跪在地上,"奴婢有要事禀报。"
萧煜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是你?"
林若瑶将淑妃的阴谋和盘托出,包括皇后与父亲之死的关联。萧煜听完,沉默良久。
"你为何要告诉本宫这些?"他问。
林若瑶抬起头,眼中含着泪水:"因为父亲临终前,让我'勿伤太子'。"
萧煜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吧。"
从那天起,林若瑶成了太子的眼线。她继续在淑妃身边周旋,暗中传递消息。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
那日,淑妃召见她,手中把玩着一根绣花针。
"若瑶,"淑妃的声音依旧慵懒,"本宫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背叛本宫?"
林若瑶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她抬起头,直视淑妃的眼睛:"因为奴婢不想再助纣为虐。"
淑妃冷笑:"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来人!"
几个太监上前,将林若瑶按住。淑妃站起身,手中的绣花针在烛光下闪着寒光。
"既然你这么喜欢绣花,"淑妃走到她面前,"本宫就让你永远记住这个教训。"
绣花针狠狠刺入她的指尖。林若瑶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叫出声。十指连心,剧痛让她几乎晕厥。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太监的通报:"太子殿下到!"
淑妃脸色大变。萧煜带着侍卫冲进来,看见林若瑶的惨状,眼中闪过一丝痛色。
"淑妃,"他的声音冰冷,"你可知罪?"
淑妃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林若瑶被救下,但她的手指已经废了,再也无法刺绣。萧煜将她安置在东宫,悉心照料。
"若瑶,"那日,萧煜来看她,"等本宫登基,就封你为妃。"
林若瑶摇摇头:"殿下,奴婢配不上。"
萧煜握住她的手:"你为本宫付出这么多,这是你应得的。"
林若瑶看着窗外飘落的梅花,轻声说:"殿下,奴婢只想求您一件事。"
"你说。"
"请善待天下百姓。"
萧煜郑重地点头:"本宫答应你。"
永昌五年春,萧煜登基为帝。林若瑶没有接受封妃,而是选择出宫,在京城开了一家绣坊。
那日,新帝微服私访,来到她的绣坊。
"若瑶,"他轻声唤她,"朕来兑现承诺了。"
林若瑶抬起头,看见他眼中的柔情,微微一笑:"陛下,奴婢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新帝看着她,良久,也笑了:"好,那朕就常来看你。"
从此,京城多了一家名为"勿忘"的绣坊。坊主是个手指残疾的女子,却绣出了天下最美的绣品。
有人说,那些绣品中藏着一段凄美的故事。但究竟如何,已经无人知晓。
只有每年春天,当梅花盛开时,总有一位身着便服的男子,在绣坊外驻足良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