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前的红绸突然断了。
十三岁的李奴奴手指还保持着托举的姿势,眼睁睁看着那根朱红色的绸带轻飘飘坠在青石板上。正午的阳光照得她眼前发白,耳边嗡嗡作响,只看见礼部尚书王显慌慌张张跑过来,绯色官袍下摆沾满了尘土。
"快换新的!吉时不能误!"父亲李守礼的急吼穿透了仪仗队的鼓乐声。宫女们手忙脚乱地捧来备用的红绸,金丝绣着鸾凤的盖头被风掀起一角,李奴奴瞥见远处丹凤门上密密麻麻的人群。长安百姓都在看这场盛大的送嫁,看大唐最尊贵的郡主如何带着三十万匹绢帛、三百车典籍西去吐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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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景隆四年正月二十七日。太液池的冰还没化尽,李奴奴捧着鎏金暖炉的手指已经冻得发麻。两个月前她还跟着养母太平公主在骊山泡温泉,转眼就成了金城公主。吐蕃赞普派来的迎亲使匍匐在地,额头紧贴宫砖,用生硬的汉话说:"赞普说,要把逻些城的阳光都献给公主。"
车轮碾过朱雀大街时,李奴奴突然掀开车帘。她记得七岁那年跟着皇祖父去慈恩寺进香,街边也是这样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有个胡商举着波斯琉璃瓶冲她笑,阳光透过瓶子折射出七彩光斑,晃得小郡主咯咯直笑。此刻那些笑脸都变成了模糊的色块,像被雨水泡花的壁画。
"公主当心着凉。"陪嫁侍女春桃要来关窗,却被她按住手。李奴奴贪婪地望着街边新抽芽的柳条,再过三日就是惊蛰,可她等不到看长安城第一场春雨了。车队转过光禄坊,她突然看见坊墙上歪歪扭扭刻着首童谣——"金城公主去逻些,带得春风度雪山"。字迹被雨水冲得发淡,却让小姑娘鼻子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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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第七日,车队在秦州遇上了第一场雪。吐蕃副使尚赞咄带着五十轻骑追上来,说收到逻些急报,吐谷浑部落正在赤岭劫掠。春桃给李奴奴梳头时手都在抖:"听说那些蛮子把汉人商队剥皮做鼓..."话没说完就被老宦官高力士瞪了回去。李奴奴对着铜镜抿了抿口脂,镜中人眼角还带着稚气,唇色却红得惊心。
尚赞咄坚持要改走青海道。正月二十九子夜,三千人的队伍摸黑翻越石堡城。寒风裹着雪粒子往人衣领里钻,李奴奴裹着白狐裘仍觉寒气透骨。行至半山腰,前方突然传来巨响,数丈高的雪浪轰然滚落。李奴奴被高力士扑倒在地,热乎乎的血滴在她后颈——老宦官的右腿被滚石砸得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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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快走!"尚赞咄的弯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李奴奴却甩开搀扶的侍卫,踉跄着扑向雪堆。春桃的尖叫声中,她徒手扒开积雪,硬是把昏迷的高力士拖了出来。吐蕃骑兵举着火把赶来时,只见小公主满手是血,白狐裘上沾着泥浆,眼神却比雪山还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少一个唐人都别想过赤岭!"
当夜折损了十七人,但没人敢再提绕道的事。尚赞咄私下对亲信说:"中原女子都是瓷器,这个公主倒像是淬过火的刀。"这话传到李奴奴耳朵里,她正给高力士喂汤药。老宦官断腿处缠着浸血的麻布,还在念叨:"老奴死也要死在逻些..."
四月初八,车队终于望见逻些城。李奴奴掀开车帘的手顿住了——远处雪山环抱的河谷里,布达拉宫的金顶在阳光下灿若星辰,比她见过的任何一座大唐宫殿都要巍峨。更让她心惊的是城门前乌泱泱的人群,男女老少都捧着青稞酒和哈达,欢呼声震得山鹰惊飞。
赤德祖赞没有按礼制在宫中等候。年轻的赞普策马冲到车驾前,黑骏马人立而起,吓得春桃打翻了妆奁。李奴奴隔着珠帘望去,二十二岁的吐蕃王穿着玄色皮甲,辫发上缠着红玛瑙,鹰隼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婚车。他突然用汉话大喊:"我要看新娘子!"惊得礼官手里的《礼记》差点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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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不合规矩的初见,被后世史官记作"赞普亲迎三十里,揭帘相视而笑"。其实当时李奴奴根本没笑。赤德祖赞掀开帘子时,她正攥着把金剪子——临行前太平公主塞给她的,说番邦蛮子若行不轨就刺他咽喉。四目相对的刹那,赞普突然伸手摘了她鬓角的金步摇:"这个太重,压得脖子疼。"转身吩咐侍女:"去取我母亲的绿松石头面来。"
新婚夜,逻些城下了场罕见的桃花雪。赤德祖赞醉醺醺闯进寝宫,腰间别着的镶金匕首还滴着血——他刚亲手宰了头白牦牛祭神。李奴奴攥紧被角,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像擂鼓。赞普却一屁股坐在羊毛毡上,解下匕首拍在案几:"你们汉人新娘是不是都要哭?你哭两声我听听。"
李奴奴怔住了。赤德祖赞突然凑近,带着青稞酒气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吐谷浑人说大唐公主都是雪做的,太阳一晒就化了。我看你倒像..."他抓起案上的银壶,把酒液哗啦啦倒进金碗,"像我们高原的冰川,看着冷,底下藏着火。"
这话竟让李奴奴想起长安的胡商琉璃瓶。她突然不怕了,伸手接过酒碗一饮而尽,呛得眼泪直流。赤德祖赞哈哈大笑,震得帐顶的青铜铃铛叮当作响。那夜红烛燃尽时,赞普枕在她膝上酣睡,辫发散了一地。李奴奴轻轻抚过他额角的旧疤,窗外雪落无声。

往后的七年,金城公主成了雪域高原最特别的风景。她在布达拉宫东侧建起"汉学堂",亲自教贵族子弟读《毛诗》。有老臣抗议女子授课,赤德祖赞把弯刀往案上一插:"我夫人识的字比你们吃的糌粑粒都多!"春桃后来跟小宫女嚼舌头:"赞普哪是喜欢读书,分明是爱看公主执鞭的样子。"
开元四年那场天花疫情,让金城公主真正走进了吐蕃民心。当寺院喇嘛忙着驱鬼时,她带着中原医官走遍疫区,用牛痘痂粉救活了上千孩童。有个牧羊人抱着痊愈的女儿跪在宫门外,小姑娘捧着自己编的花环,用汉话脆生生喊"娘娘"。李奴奴蹲下身给她系上香囊,转头对赤德祖赞说:"该建医馆了。"
最让吐蕃贵族震惊的是公主改良的曲辕犁。那年春耕,金城公主脱了锦袍,赤脚踩在青稞田里给老农比划犁头角度。尚绮心儿老将军看得直摇头:"王后下地,成何体统!"话音未落,赤德祖赞已经甩了皮靴跳下田埂:"夫人教我!"秋收时逻些城的粮仓堆得冒尖,僧人占卜说这是文成公主转世。
不过李奴奴始终没能给赞普生下子嗣。开元七年冬,她抱着赤德祖赞与侧妃所生的婴孩站在窗前。小王子裹着蜀锦襁褓,黑葡萄似的眼睛映着雪光。"叫他赤松德赞吧。"李奴奴轻轻摇晃孩子,"松是雪山青松,德取《礼记》的德行。"赤德祖赞从身后环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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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除夕夜,逻些城飘着细雪。金城公主在汉学堂挂起长安带来的走马灯,灯影里流转着大唐的亭台楼阁。赤松德赞咿呀学语时,她总爱教那句"青海长云暗雪山"。春桃收拾妆奁时发现,公主珍藏的绿松石头面里,不知何时混进了串狼牙项链——那是赤德祖赞猎杀头狼的战利品。
开元二十二年冬,金城公主在逻些病逝。送葬队伍经过当年试种小麦的河谷时,赤德祖赞突然下马,亲手捧起把黑土装进银壶。七岁的赤松德赞问:"父王要把土带给谁?"赞普望着雪山间盘旋的苍鹰:"带你母亲看看,她种的麦子,已经能酿出最好的青稞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