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西边儿的几个秦、几个凉，先告一段落，咱到东边儿去看看。
这一回，讲南燕政权。
之前，我们讲过，公元400年，正月，后燕开国皇帝慕容垂的老弟、范阳王慕容德，定都广固（山东省青州市），即皇帝位，改年号为建平，史称“南燕”的那个政权建立，慕容德时年六十五岁。慕容德下诏，改名为慕容备德，以避免官民避讳的麻烦。
当初，前燕为前秦所灭，慕容备德做了前秦的张掖（甘肃省张掖市）太守，他的老哥慕容纳跟老娘公孙氏便定居在张掖。
公元383年，大秦天王苻坚大举进攻东晋（即淝水之战），慕容备德跟随参战。临行前，慕容备德留给老娘一把金刀。
衣赐履说：以金刀为信物，可能是慕容家的某种传统。大家还记不记得王猛的“金刀计”？如果不是苻坚旷达，慕容垂一准儿被诛族（详见拙文《》）。
淝水之战，苻坚大败，不久之后，慕容备德就跟着老哥慕容垂，在崤山以东起兵叛秦，时任张掖太守苻昌，诛杀慕容纳和慕容备德的几个儿子。
衣赐履说：革命不是那么好闹的，慕容备德从跟着慕容垂闹革命的那天起，就必须作好承受家人被诛的准备。
所幸老娘公孙氏因年老而得到赦免，慕容纳的妻子段氏怀有身孕，也没有被马上处死，而是关进监狱。监狱里有个干部叫呼延平，冒死救出段氏，带着婆媳两个逃到羌人居住的地方。
段氏生了个儿子，就是慕容超。
慕容超十岁的时候，祖母公孙氏病重，临死前，将金刀交给慕容超，说：
将来如果有机会回到东土，这把刀，还给你的叔父。
后来，呼延平又带着慕容超母子投奔了后凉。
公元403年，后凉向后秦投降，慕容超母子随着凉州百姓，一起被迁到长安居住。呼延平去世后，老娘段氏作主，让慕容超娶了呼延平的女儿。
衣赐履说：史称，呼延平是慕容备德的老部下，曾经犯过死罪，慕容备德赦免了他。因此，呼延平倾一生保护慕容超祖孙三代。呼延平被喻为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义仆或义士之一。
慕容超知道自己身份特殊，担心被后秦迫害，就装疯卖傻，四处乞讨。后秦人基本上都被骗过了，只有东平公姚绍感觉慕容超不是一般人，就对天王姚兴说：
慕容超身材魁梧，气宇轩昂，恐怕不是真疯，我觉得您应该给他个官儿做做，用官位把他拴住。
姚兴就着人把慕容超找来，聊了一阵子，慕容超要么问而不答，要么答非所问。
姚兴见慕容超基本上没啥智商啊，皱了皱眉头，对姚绍说：
谚语说“好皮囊不会包着蠢骨头（妍皮不裹痴骨）”，这家伙完全是胡说八道诶。
于是，后秦不再把慕容超放在心上，他四处逛荡也就没人管了。
有个济阴（山东省菏泽市东北）人宗正谦，善于占卜、看相，跟长安街头摆了个卦摊儿。慕容超找宗正谦给自己看看，这装疯卖傻的日子究竟有没有个头儿啊。宗正谦上下左右前后仔细看了好几圈，对慕容超的面相和身材都感到很是惊诧，于是，慕容超心里燃起了希望。
公元405年，慕容备德听说老哥慕容纳有一个遗腹子在后秦，就派手下干部吴辩前往查访。吴辩是济阴人，一到长安，就找到了老乡宗正谦，宗正谦一道烟通知了慕容超。慕容超得知叔父慕容备德的心意，心中狂喜，但不敢向老娘和妻子说出实情，招呼都没打，就跟宗正谦改名换姓逃往南燕，过关卡时，慕容超自称名叫张伏生。
衣赐履说：慕容超没跟老娘、老婆打招呼就跑了，说明这家伙装得下事儿，下得了决心。
慕容超到达南燕首都广固，将金刀献给叔父慕容备德，转述了祖母临终遗言，慕容备德失声恸哭，悲痛不已。
史称，慕容超身长八尺，腰带九围，又帅又有范儿，慕容备德对这个侄子十分欢喜，给他起名为慕容超，任命为侍中、骠骑大将军、司隶校尉、开府，封为北海王（慕容超老爹慕容纳曾为北海王），遴选一时贤俊，作为慕容超的僚属。
慕容备德没有儿子（之前的儿子被前秦张掖太守杀光了），对慕容超，越看越喜欢，就打算以他为嗣子。慕容超为人乖巧，对慕容备德所思所想体察甚微，在内慕容备德十分满意，在外谦虚谨慎礼贤下士，于是，朝廷内外，对慕容超赞美有加。
九月，汝水（女水，流经山东省淄博市东南）干涸，慕容备德十分焦虑，不久便生病卧床。
十一月，慕容备德病势沉重，慕容超请求为他去祈祷。
慕容备德说，人主的寿命长短，是上天决定的，不是汝水所能控制得了的。
慕容超一再恳请，慕容备德只是不许。
当天晚上，慕容备德梦见了老爹慕容皝（读如晃，去声），慕容皝对他说：
你既然没有儿子，为什么不早立慕容超为太子？你再不立太子，那些个野心家就要搞事情了（不尔，恶人生心）。
慕容备德醒了之后，把梦中情景告诉了段皇后，说：
先帝的神灵给我发出敕令，从这个梦来看，我是要死了。
十一月戊午日，慕容备德在东阳殿会见群臣，打算商议册立慕容超为太子的事宜。突然发生地震，百官惊恐，四处逃窜，慕容备德心下不安，乘车回宫。
衣赐履说：慕容备德梦见老爹说，你再不立太子，“恶人生心”；然后，慕容备德册立慕容超为太子时，发生地震。这两件事，看似荒诞不经，实际上，很可能是史官想告诉大家，由于慕容德没有儿子，对皇位有想法的“恶人”，很不少，而慕容超的到来，砸碎了他们的皇帝梦，他们对慕容超，恨之入骨。
夜里，慕容备德病情恶化，把段皇后、公主，以及慕容超都叫来，交待后事。慕容备德握住慕容超的手，说：
如果能够挺到早上，见到公卿，把国家托付给你，我就死而无恨了。
衣赐履说：没能在朝廷上正式确定慕容超的嗣子身份，慕容备德担心会出乱子。
慕容备德又抬眼看着公主，好像有话要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段皇后高声说，现在命中书下诏，立慕容超为太子，可以吗？
慕容备德点点头，于是，慕容超被立为皇太子。
当夜，慕容备德去世，享年七十岁，在位六年，谥号献武皇帝，庙号世宗。
慕容超即皇帝位，下令大赦，改年号为太上。
慕容超尊段皇后为皇太后；任命北地王慕容钟为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海南王慕容法为征南大将军，都督徐、兖、扬、南兖四州诸军事；加桂阳王慕容镇开府仪同三司；尚书令封孚为太尉，鞠仲为司空，乐浪王慕容惠为司徒；潘聪为左光禄大夫，段宏为右光禄大夫，封嵩为尚书左仆射，济阳王慕容凝为尚书右仆射。
慕容超以亲信公孙五楼为腹心，北地王慕容钟、右光禄大夫段宏这些先帝重臣，感到不安，请求外放。慕容超任命慕容钟为青州（州政府设东莱，山东省莱州市）牧，段宏为徐州（州政府设莒县，山东省莒县）刺史。
慕容超又任命公孙五楼为武卫将军，领屯骑校尉，参与处理国家政事。
衣赐履说：公孙五楼，可能是慕容超祖母公孙氏的族人，我不确定。
太尉封孚劝谏说：
臣听说，五大不在边，五细不在内（请大家自行百度，解释起来太麻烦，大概意思是栋梁人物不要放到边疆去，奸佞小人不要放到朝廷中）。慕容钟是宗室重臣，国之柱石；段宏在外戚中名望最高（应为段太后家的人），百姓对他十分景仰。这两位都应该领率百官，在朝辅政。现在，他们都出镇地方，而公孙五楼在朝，我感觉有些不妥。
慕容钟等人位高权重，慕容超刚刚即位，对他们颇为忌惮，就问公孙五楼的意见。公孙五楼自己想揽权，当然希望慕容钟等人能滚多远滚多远，没少说那帮人的小话儿。
于是，慕容超没有采纳封孚的意见。
慕容钟、段宏心中不平，感叹说，黄狗的皮，恐怕终将要用来补狐裘了（黄犬之皮，恐当终补狐裘也）。
公孙五楼听说之后，对两人怀恨在心。
衣赐履说：《史记》载，邹忌当齐国宰相，淳于髡警告说，狐裘大衣再破，也不可以用黄狗皮来补。邹忌说，接受你的指教，我会谨慎地遴选官员，不允许败类进身。
此处，似乎是说公孙五楼不过一张黄狗皮，却成为国家的冢宰，要补狐裘大衣了！
我们再往深了想，如果国家是一件狐裘大衣，公孙五楼既然可以被视为黄狗皮，慕容超凭什么不可以呢？在慕容钟和段宏心中，究竟谁是黄狗皮？
这么捋下来，是不是有点山雨欲来的味道了？呵呵。
史称，到了公元406年，慕容超越来越猜忌、暴虐，沉迷游猎，朝野失望，封孚、韩（左言右卓，读如卓）多次规劝，他也不听。
慕容超有一次在大殿之上问封孚说：
老封啊，你看，朕可以和前代的哪位君主相比？
封孚说，夏桀、商纣。
此言一出，慕容超当场差点儿气死，老封同志从容走出，神色不变。司空鞠仲对封孚说：
老封啊，你跟天子说话，怎么能这样呢？赶紧回去谢罪！
封孚说，我已年过七十，只求死得其所罢了！
史称，由于封孚声望很高，慕容超最终没有难为他。
当初，慕容超从后秦奔往南燕，路经梁父（山东省泰安市东南）时，南海王慕容法时任兖州（州政府设梁父）刺史，镇南长史悦寿对慕容法说：
龙生龙，凤生凤。北海王（指慕容纳）的儿子（指慕容超），真是天资弘雅，神爽高迈，要说皇族就是皇族啊！
慕容法说：
汉朝时，有个叫成方遂的家伙，诈称自己是卫太子刘据，没有人能分辨出真假，怎么知道这个家伙不是成方遂之流呢？
这个话，很快传到慕容超耳中，慕容超十分愤怒，溢于言表。慕容法对慕容超的接待工作，很不上心，从那时起，两人就结下了梁子。
衣赐履说：公元前82年，有个叫成方遂的算命先生，跑到长安，声称自己是汉武帝的太子刘据（公元前91年去世）。此人与刘据长得很像，就连很多见过刘据的老臣，都无法分辨真假。后来，成方遂被京兆尹隽不疑诛杀（详见拙文《》）。
慕容法为什么对慕容超如此反感？甚至认为慕容超是皇帝慕容备德的冒牌侄子？
由于慕容备德没有儿子，慕容法等人可能早就私下认可了皇位继承人（没准儿就是他本人），然而，突然杀出一个慕容超，跟慕容备德的血缘最近，明摆着要夹塞儿嘛。
如果慕容超被所有人都认为是冒牌货，对谁最有利？
先帝慕容备德去世时，慕容法没有回来奔丧，到了本年（公元406年）八月，慕容超派使者前去责备他，慕容法非常害怕。武卫将军公孙五楼，不断在慕容超面前陷害北地王慕容钟，请求将其诛杀。于是，慕容法与慕容钟，以及徐州刺史段宏等人，密谋反叛。慕容超听说之后，征召他们进京，慕容法、慕容钟都声称有病，拒绝回朝。慕容超于是将他们的亲信党羽，侍中、河间王慕容统，右卫将军、东阳王慕容根，散骑常侍段封等人诛杀。
征南司马卜珍告发左仆射封嵩经常与慕容法来往，怀疑他们之间有奸谋。慕容超便把封嵩抓起来，交付廷尉审讯，封嵩言辞之间，扯出了段太后。段太后大为恐惧，流着眼泪对慕容超说：
封嵩几次派黄门令牟常对我说，“皇上不是太后您的亲生儿子，恐怕永康年间的旧事又要重演了”。我一个妇道人家，见识浅薄，害怕被陛下诛杀，就把这话告诉了慕容法。慕容法为我出主意，我是被他害了啊。现在陛下知道了真相，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慕容超大怒，下令将封嵩车裂。封嵩的老弟、西中朗将封融逃奔北魏。
衣赐履说：所谓“永康故事”，是说后燕皇帝慕容宝，逼杀了老爹慕容垂的段皇后（详见拙文《》）。封嵩以“永康故事”将要上演，拉段太后入伙儿，目的当然是废掉（杀掉）慕容超。
好，现在可以确定，皇太后段氏，北地王慕容钟，海南王慕容法，右光禄大夫段宏，尚书左仆射封嵩，这五位都是南燕政权的大佬，阵容豪华，他们联手造反，慕容超处境之凶险，可见一斑。
慕容超派桂阳王慕容镇率军攻打青州（慕容钟），慕容昱攻打徐州（段宏），右仆射、济阳王慕容凝和中书令韩范攻打兖州（慕容法）。慕容昱攻克莒城（山东省莒县），段宏投奔北魏。已经逃亡的封嵩的老弟、西中朗将封融，率了一帮盗贼袭击石塞城（山东省长清县西南），斩杀镇西大将军余郁，青州震动，人心动荡。济阳王慕容凝阴谋诛杀韩范，袭击广固，韩范得到消息，攻打慕容凝，慕容凝逃奔梁父。韩范收编了慕容凝的部众，攻打梁父，城陷，慕容法逃奔北魏，慕容凝逃奔后秦。慕容镇攻克青州，慕容钟杀了慕容镇留在青州的妻子儿女，挖地道逃出，与高都公慕容始一道，投奔后秦。后秦任命慕容钟为始平太守，慕容凝为侍中。
衣赐履说：通常认为，是因为慕容超昏庸无道，才引发了反叛。
但当我们把史料掰开了揉碎了细细咀嚼之后，就会发现，慕容超没时间昏庸，他根本就来不及昏庸诶。
慕容超到达广固，不会早于公元405年的五月；而登上帝位，《通鉴》记在九月，《十六国春秋》记在十一月，也即是说，慕容超从一个在长安乞讨的丐帮弟子，转变为南燕帝国皇帝，最多也就半年时间。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单枪匹马，没有根基，宗室外戚，前朝重臣，都跟边儿上盯着他呢，他凭什么敢昏庸？
反叛的都是谁？
宗室：慕容钟、慕容法、慕容凝、慕容始、慕容统、慕容根；外戚：段宏，可能还有段封；先帝重臣（近臣）：封嵩、封融，可能还有牟常。最关键的是，段太后也被他们拉入伙儿了。
太后有废立皇帝的权力，拉段太后入伙儿，就是要给造反披上合法的外衣，跟当年司马懿以郭太后的诏命办了大将军曹爽，是一样的道理。
但是，公元405年的十一月，慕容超即皇帝位，公元406年的八月，就把这么高逼格的叛乱，三下五除二，全部搞掂，我只能认为，慕容超本人，就是一柄锋利的金刀。
段太后的结局，史书没有交待，我推测，要么诛杀，要么幽禁，反正太后是做不成了。因为，到了公元408年，皇太后就变成了慕容超的亲娘。
十月，太尉封孚去世。
衣赐履说：封孚和封嵩，都出自勃海封氏，封嵩参与谋反，封孚是不是独善其身，不好说。封孚的去世，也就值得玩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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