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日的香气,是慢慢渗进人间的。起初不过是墙角的一两枝野花,怯生生地吐着些微气息;后来便成了气候,浩浩荡荡地攻城略地,将人的鼻子俘虏了去。
梅花开得最早。那香气清冷得很,像是从雪里滤出来的,带着几分孤傲。文人墨客偏爱这香气,说是"暗香浮动",我却觉得它更像一把小钩子,冷不丁就钩住了人的魂灵。老张头每日清晨必要在梅树下站上片刻,闭着眼睛,鼻子一耸一耸的,活像条老狗。问他闻着什么,他只摇头晃脑道:"这个香,这个香啊……"话未说完,香气已经钻进他皱纹里去了。

桃李争艳时,香气便闹腾起来。桃花的香是暖的,甜丝丝的,偏又掺着点青涩,活脱脱是个情窦初开的丫头片子。李花则不然,它的香气清冽,带着几分书卷气,倒像个穿长衫的读书人。两种香气在空中打架,一会儿东风压倒西风,一会儿西风压倒东风,搅得满园子都是香的漩涡。小孩子们在树下追逐,衣裳头发都沾了香气,回到家里,连带着把春天也带进了屋。
最霸道的是油菜花的香气。那简直不是香,而是一记闷棍,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叫人无处躲藏。大片的油菜花开了,香气便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田野,淹没了村庄,连炊烟都被染成了黄色。农人们下地干活,回来时浑身都是这香气,洗也洗不掉,倒像是被春天盖了印章。

雨后的香气又别具一格。水珠挂在花瓣上,香气被洗得愈发纯净。泥土也来凑热闹,散发出潮湿的腥气,与花香搅在一起,竟调和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这时的香气最为通透,仿佛能穿过人的皮肉,直达心底。王寡妇总爱在这时推开窗户,她说这样能闻到"活着的味道"。

到了暮春,香气便渐渐淡了。花瓣一片片落下,香气也一日日稀薄,最终消散在初夏的热风里。人们这才惊觉,原来那些不起眼的香气,早已在记忆中扎了根。老李头坐在门槛上咂摸着旱烟,忽然叹道:"明年这时候,不知道还能不能闻着这香。"话音未落,一阵风吹来,几片花瓣落在他肩上,像是春天的回答。

街角的卖花姑娘篮子里还剩最后几枝丁香。那香气幽幽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像是要飘到很远的地方去。我买下一枝,插在案头的瓶里,忽然明白:所谓春天,不过是一场香气的暴动,而我们都成了心甘情愿的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