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漫天雪花飞舞,将天地都装饰成银白。
我冒着风雪去傅修文的书房找他,他却不在。
我推门走了进去。
书房内铺着地龙,比外边儿暖和不少。
成婚十载,我进书房的次数,寥寥可数。
我出生西北,戈壁滩的环境让我不似京中姑娘那般风雅温婉,傅修文便以我对文学一窍不通为由禁止我随意出入书房。
书房陈设简单,但胜在雅静。
桌案上的宣纸散乱,我便想着替他收拾好。
却不想在旁边发现一本诗集。
诗集书页泛黄,边缘卷起,足见有人时时翻阅。
怀着好奇之心,我伸手拿起了这本诗集。
翻开扉页,是傅修文的字迹。短短两句——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落款是知元五年,十三年前。
即使我再不解风雅,也明白这两句诗的意思。
我继续往后翻。
数十篇诗作,或直抒胸臆,或缠绵悱恻,尽显作诗人的满腔爱意。
所有诗名一致,都是简单的三个字——
《寄霜晚》。
可巧的是,这个人,我识得。
京城林家的嫡长女、寡居的平淮伯夫人——林霜晚。
也是傅修文的青梅竹马。
我指尖发颤,一时之间竟觉得此处比我在外头的雪地里还要冷。
成婚十载,我才发现我的夫君心里念的是别的女人。
如若今日我不曾发现,傅修文他是不是就打算这样瞒我一辈子?
我为这个家日夜操劳,他却坐在书房睹诗思人。
我自嘲地笑了笑,泪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我扶住桌案忍不住地干呕起来。
十年了,我第一次发觉傅修文竟如此恶心。
等我缓过来时,我面色苍白,连站稳都是件难事。
我将诗集放回原处,踉踉跄跄地离开了书房。
2
我与傅修文是在知元八年成的亲。
那一年,我十六岁,他刚及弱冠。
傅修文因父亲去世,守孝三年,直至二十也未成婚。
我与父亲进京纳贡,在大殿上对其一见钟情。
惊鸿一瞥,自此沦陷整整十年。
说来,我与傅修文的姻缘也是机缘巧合。
傅家是文人世家,自恃清高得罪了不少权贵。傅老爷子仙去后,傅家地位大不如前,傅修文在朝中屡受排挤,不得重用。
傅家手中无实权,而我许家却因为手握兵权镇守边关为陛下所忌惮。
我爹与傅家老夫人一商议,联手促成了我与傅修文的亲事。
傅修文性子清冷,克己复礼,但待我算是体贴周到。
婚后十年更是不曾纳妾养外室。
我为他先后诞下一子一女,取名“谦”、“涵”。
我与傅修文是京中公认的佳话。
尽管那些贵夫人们看向我的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嫌弃。
但我惦念着她们夫君与傅修文是同僚,从不多加计较。
她们嫌我出身西北,毫无京城小姐的温婉和矜持。
我嫌她们故作姿态,毫无西北众人的直率和真诚。
我用父亲的人脉帮衬傅修文,用自己的嫁妆替他到处打点关系。
甚至为了他,我梳起京城的发式,穿上繁复的衣裙,频繁参加各种宴会,忍着不适笑脸相迎,只为与京中的贵夫人们拉近关系。
后来他官拜太子太傅时,我曾想过办一场赏花宴。
可傅修文却说:“那都是大家闺秀擅长的东西,你办来作甚?惹人笑话?”
年仅六岁的傅谦也说:“母亲,莫丢了傅家的脸面。”
四岁的傅涵也连连摇头,用稚嫩的声音喊着“不要”。
我又想起一年前,我的生辰。
傅修文文采斐然,有不少诗作辞赋被争相传阅。
我们成婚九年,他从未为我写过诗。
许是因为喝了酒,我强烈地要求他为我写一首。
不需要辞藻华丽,不需要精雕细琢,哪怕只有简简单单的两句也可以。
可傅修文连这也不愿意。
他甚至冷了脸色:“你又不懂欣赏,写来何用?浪费时间。”
八岁的傅谦满脸不赞成:“母亲,你何时变得这般矫情?”
六岁的傅涵嘟着嘴巴:“母亲,夫子说过,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后来我便再也不提了。
现在想来,傅修文只是不想为我写。
他早就为心里的人写遍了情诗。
一桩桩,一件件,十年期间,数不胜数。
当时并不在意,现在想来,却是满腹委屈无处诉。
我这十年,自认无错,服侍婆母,相夫教子,掌管中馈,内外操持。
可末了,却惊觉自己竟活成了一个笑话。
3
我正坐在青竹院里伤神,外边儿却传来傅谦和傅涵的欢声笑语。
“爹爹,霜晚姨会的好多,夫子都没讲明白的词,霜晚姨三言两语就讲明白了!”
“爹爹,我喜欢霜晚姨姨做的糕点,有超级逼真的小兔子!”
“爹爹,霜晚姨送了我一个很精致的玉佩,我应该回送什么好?”
“爹爹,我明天还想去找霜晚姨姨,你送我去好不好?”
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全是关于林霜晚的话题。
我猛地想起,傅谦和傅涵本来没有这么喜欢林霜晚。
我也有过被傅谦和傅涵黏着的时光。
他们会甜甜的喊我娘亲,会将好吃的东西留给我,会在我与傅修文闹矛盾时坚定不移地站在我这边。
但后来随着他们去林霜晚那里的次数增多。
他们便越来越嫌弃我。
林霜晚对诗词歌赋倒背如流,我却一窍不通;
林霜晚会做精致的香囊,我却缝得歪歪扭扭;
林霜晚会做精美的点心,我却只会煲汤;
林霜晚会着好看的衣裳,戴漂亮的首饰,我却只会将头发简单挽起,不施粉黛。
他们看林霜晚哪哪都好,认为我一无是处。
渐渐地,他们待在林霜晚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多。
来我院子里的时间越来越少。
仿佛他们才是一家人。
而我这个亲生母亲,如同外人。
就像此刻,我一点都插不进去他们的对话。
傅修文耐心地回答他们的问题,提到林霜晚的时候声音不自觉地放柔。
原来他对林霜晚的感情这么明显。
连提及她的名字都是我从未享受过的温柔。
可怜我竟从未发觉。
他们进屋时,傅修文刚好在回答傅谦的最后一个问题。
他道:“让你母亲带你去库房里挑。”
傅谦瞥我一眼,脸上的嫌弃一览无余。
“我不要,母亲只会挑金银俗物,要不然就是刀枪棍棒,一点都不高雅。”
“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怎能拿出去送人?”
傅修文并未训斥他的无礼,只道:“那你自己去挑。”
他默认了傅谦的话。
因为连他自己,都认为我粗俗。
在他心里,只有林霜晚才配与他一同出现在人前。
4
我没有向往常一样迎上去。
傅修文对我苍白的脸色和通红的眼眶视若无睹。
他从未关心过我。
他脱掉大氅,问:“怎么还不布膳?”
我答非所问:“我今日,看见了一本诗集。”
傅修文没有解释,反而脸色难看地道:“你进我书房,动我东西了?”
看,这就是做了我十年夫君的人。
十年夫妻,却连你我都分得清清楚楚。
我敛了眼,道:“不进,怎么知道你的心另有所属呢?”
“林霜晚寡居后并未再嫁,夫君,需要我替她腾空吗?”
傅修文呵斥我道:“你胡说些什么!莫污了她的名声!”
直至此刻,傅修文想的不是解释,不是宽慰。
而是林霜晚的名声。
我眼角含泪,却低低地笑出声来。
傅修文三人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
我好不容易笑够了,抬手揩去眼角的泪。
“傅修文,我们和离吧。”
傅修文三人顿时脸色难看起来。
傅修文冷声斥道:“你何时能像京中夫人一样识大体?区区小事,一言不合就提和离,简直胡闹!”
傅谦脸绷得铁紧:“母亲,你不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了,能不能别想一出是一出?爹只是喜欢霜晚姨而已,又没做什么,你何必小题大做?”
傅涵应和着他们的话:“就是,母亲,你是太傅夫人,衣食无忧,奴仆成群,理应知足才是,为何非要无事找事把家闹得不得安宁?”
我看着他们父子三人,只觉得内心悲凉,仿佛快要呼吸不过来。
这就是睡在我身边整整十年的枕边人。
这就是我怀胎十月历经苦楚诞下的儿女。
没有一人站在我身边。
没有一人替我着想。
对我,除了埋怨和指责,再无其他。
我心累地闭上眼睛。
可耳边的声音却没有停止。
“母亲,依我看,你也应该多反思自己才是。”
“你若像霜晚姨那般心灵手巧,学识渊博,也不至于这么多年走不进爹的心里。”
“你只会舞刀弄枪,都不知我和妹妹在京中受了多少嘲笑!”
“要不是有霜晚姨,我们根本就没脸出去见人!”
按他们的意思,这竟是我的错了?
我竟不知,这一切,竟是我的过错。
我睁开眼,抄起身侧的茶杯就朝三人砸了过去。
“滚!”
“都给我滚出去!”
傅修文没想到我会动手,扔下一句“不可理喻”甩袖离开。
傅谦和傅涵紧跟在他身后。
这晚我什么都没吃。
我也一夜都没合眼。
我盯着床顶,无声哭了一夜。
像是要把此生的泪都流尽。
5
第二日,我忍着眼睛的酸痛,提笔写了和离书。
我字写得并不好看,歪歪扭扭,在被傅修文和傅谦嘲笑过后便再也不提笔写字了。
没想到如今再提笔,竟是为了写下我的和离书。
去傅修文的书房,要经过傅谦和傅涵住的清雅院。
路过时,我听到了林霜晚与傅修文交谈的声音。
我停下了脚步,站在院外没有出声。
只听林霜晚带着惊讶的声音响起:“你们母亲怎么能这么闹呢?”
“传出去让旁人怎么看待你父亲?”
傅谦很是赞同她的话:“母亲只会考虑自己,完全不考虑爹爹和我们。”
“霜晚姨,要是母亲像你这般识大体就好了。”
“她什么都不懂,就只挂念着她的那些刀枪,不像你,什么都懂,什么都会。”
傅涵的年纪最小,心思也最率真:
“霜晚姨姨,你做我的娘亲好不好?涵儿不想要那个娘亲。”
傅谦出声制止了她:“涵儿别乱说。”
闻言,林霜晚难过地问道:“谦儿是不想认我做娘亲吗?”
“我自是想的,但爹爹的名声不能受损。”
“霜晚姨,其实你才是最适合爹爹,做傅夫人的人。”
我自嘲地勾起了嘴角。
真想抽自己一记耳光。
刚刚居然奢望傅谦能说一句维护我的话。
难怪他们昨日反应那么大。
明明那么讨厌我,却不答应我和离。
原来竟是因为傅修文的名声。
也是,傅修文身为太子太傅,一言一行都引人侧目。
若是传出他与林霜晚的事,他的太傅之位未必能够保住。
只可惜,这一次,我不会遂他们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