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不确定，向阳知不知道，我真的很喜欢他。

他向我告白那天，我开心地泪流满面，就连抱着他的胳膊都止不住地颤抖。

我想，也许下水道的老鼠，也终于可以拥抱耀眼的太阳了。

可原来，老鼠就是老鼠，不应该出现在太阳底下，不应该奢求任何人的爱。

1、

[向阳，你快看，看她那贱样子。]

听到姐姐叫了向阳的名字，我只感觉浑身血液都凝固了，抬起头，果然看到了和姐姐站在一起的向阳。

为什么……又是在这样难堪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

我下意识想把身上凌乱的衣服拢起来，盖住身上的伤痕。

可我做不到，衣服被扯得七零八落，而我正趴在地上，四肢也没有任何力气，嘴巴里和鼻子里都是血，还在不断滴落。

终于我放弃了，绝望地趴在地上，下意识用手挡住脸不想让向阳看到。

姐姐看够了我的狼狈，嗤笑一声，缓缓开口：[陈思思，看你这贱样子，和你妈简直一模一样。]

我根本没有精力去理会她，颤抖着开口：[向阳，帮我报警。]

赵月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开始癫狂大笑。

[陈思思，你真的好蠢啊……到现在你还——]

[够了，别再说了。]

向阳打断了她的话，快步走到我面前，把他的外套脱下来盖在我身上。

[思思别怕，我带你去医院。]

在向阳抱着我从赵月明身边经过的时候，我看到了她嘴角的冷笑。

向阳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着我，[思思别怕了，有我在，我保护你。]

听着他的声音，被折磨了整整一夜原本就意识昏昏沉沉的我，越来越困了，在彻底昏睡过去之前，我用尽力气嘱咐他：[向阳，报警……抓住……那些坏人。]

我只来得及感受到他抱我的胳膊顿了一下，接着就没了任何知觉。

2、

其实我知道的，我和向阳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家庭和睦，爸妈恩爱，是个受尽万千宠爱的小王子，阳光下的白天鹅。

而我呢……

我——是一个小三的女儿，一个不聪明的，没有人爱的，只会偷别人家大米的坏老鼠。

我的妈妈，是个十分温柔的女人，这是外婆告诉我的。

虽然在我的记忆里，完全找不到妈妈温柔的迹象，但我还是相信了，因为我见过家里的一张照片，妈妈穿着护士服，站在阳光下笑的一脸灿烂。

她的表情真的好温柔，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

我曾经幼稚地想：如果我能活在那张照片里，和照片里的妈妈在一起就好了。

幻想终究是幻想，我没能进入那张铺满阳光的照片，妈妈也被我拖入了现实的黑暗里。

我的妈妈，陈敏，是外婆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学生，外公外婆砸锅卖铁，不惜一切代价供她上完了大学。

所有人都以为妈妈的未来是一片坦途，前途无限，她也不负众望应聘上了省医院的护士，一年后，与同一医院的医生赵成望坠入爱河。

外婆说，我妈妈很喜欢赵成望，喜欢到——为了那个男人不惜去做小三。

外公外婆气坏了，妈妈长到22岁，外公第一次动手打了她，外婆一边掩面哭泣，一边指着妈妈骂她不知廉耻。

外公抄起擀面杖就要往她身上打，就在父女两个拉扯的时候，妈妈突然开口说她怀孕了，如果不怕一尸两命的话，尽管往她肚子上打吧。

外公被气得当天就进了医院，心梗，没抢救过来。

在外公的灵堂前，妈妈哭的撕心裂肺，不断用手扇自己的耳光。

外婆一夕之间像没了生气一样，连斥责的话也没力气说了。

她只抬头看着妈妈，口中呢喃着：[你走吧，你走吧。]

妈妈踉跄着离开了家，而那个男人始终没有露面。

这是外婆关于妈妈全部的记忆。

3、

至于后面她和赵成望怎么样，我不清楚，只是打我有记忆以来，我就没有爸爸，只有妈妈。

妈妈不是护士，她白天是超市的收银员，晚上会去火锅店刷盘子，天不亮就要起床离开，晚上带着一身的油烟气回到家。

她也不温柔，经常冲着我歇斯底里地大叫。

[陈思思，你给我滚过来！我是不是告诉过你，要把地拖的一尘不染？！]

[陈思思，你个讨债鬼，都是因为你！你为什么是个女孩儿？你如果是男孩儿的话，我现在正和我心爱的男人在一起生活！]

[陈思思，你为什么不去死？]

[陈思思，对不起……对不起]

她疯了一样酗酒，打我有记忆开始，家里摆的最多的便是空酒瓶子。

喝醉了就扯着我的耳朵把我拖到客厅里，拳脚相加，骂我是讨债鬼，贱皮子。

酒醒之后，看到我脸上身上的伤，她会崩溃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喊大叫，扑到我身上一遍一遍地道歉。

我害怕，我每天都很害怕。

害怕妈妈突然的打骂，也害怕小区里面的孩子们。

4、

我没有朋友，和我同龄的小朋友都去上幼儿园了，但是妈妈没有钱送我去。

我怕见到那些小孩儿，他们会在我独自下楼捡瓶子时，猛的踹到我身上，拿着水枪朝我脸上呲水，骂我妈妈是个狐狸精，我是个没人要的小野种。

第一次发生这种事的时候，我记得我是反抗过的，但是本就比同龄人瘦小的我根本架不住好几个小孩儿的推搡，很快被他们压倒在地上，捡来的瓶子被他们从麻袋里踢了出来，滚落一地。

有个年龄大点的男生，拿出一个塑料瓶尿在里面，把尿泼在了我的脸上。

[哈哈哈哈你们快看她，狐狸精的女儿哭了。]

[哦～狐狸精的女儿是小狐狸精！小狐狸精！]

[哇……她妈妈来了，快跑！！]

我抬起头，看到下班回来的妈妈，正站在单元门口。

我捂着被他们踢疼的肚子，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妈妈……]

我真的好痛，妈妈抱抱我好吗？

我挣扎着一瘸一拐向着妈妈走过去，妈妈却后退了两步。

我怀着不解的心情向妈妈看过去，只看到了她眼睛里的嫌恶，还有一丝我看不透的情绪。

我愣在原地，没有了扑向她怀抱的念头，那是第一次，我有了一种想要离开的念头。

离开妈妈，离开这个小区，离开这里……但是我能去哪儿呢？我能去哪儿？

或许，离开这个世界呢？我当时真的这样想，不止一次这样想。

时间太久了，我已经记不清被扯着头发在地上拖行有多痛，被泼了一脸一身的尿有多难闻。

我甚至连妈妈的长相都有些淡忘了，但妈妈看向我的眼睛里带着的冷漠和厌恶，以及那时候的窘迫和无助好像在我身上划了个口子，这道口子一直都没有愈合。

5、

那时候我太小，不明白狐狸精意味着什么，不明白为什么小区里的孩子都很讨厌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我却没有，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的妈妈把孩子当成珍宝，我的妈妈，把我看成贱烂的垃圾。

而我实在不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始终没找到答案。

在我又一次被那群孩子推搡进废旧楼道的时候，被放学回家的向阳堵了个正着。

他把书包从身上解下来，砸向打我的一个男孩。

那群孩子做鸟兽状四散跑开，我挣扎着抬起头，看清了他的样子。

楼道的阴暗没有笼罩他，他站在单元门外，阳光一直洒在他身上，小少年的脸白白净净，眼睛里带着真诚的担忧，他小心翼翼地弯下身来问我：[小妹妹，你还好吗？]

我觉得，我的心在哭，一种名为委屈和窘迫的情绪在心头蔓延。

我趴在地上放声大哭，两条遍布青紫的胳膊捂住脸，哭的几乎要窒息。

为什么要让我看见这样的人？

我的头发粘连在一起，还有腥臭难闻的尿液正在顺着发丝滴落，脸上都是在地上擦出来的伤痕和尘土，我就像下水道里肮脏的老鼠。

为什么，要让我这种老鼠看到耀眼夺目的太阳呢？

太难堪了……

一张带着清香的纸巾递到了我的面前，我从来没有摸过这么软的纸巾，家里的卫生纸是最便宜的那种，粗糙又难闻，有种陈旧的味道。

但是向阳递给我的纸巾不是，它很柔软，还带着一丝我没有闻过的香气，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只是很普通的一张纸巾，批发的话甚至5毛钱可以得到一整包，里面有十张。

原来，也不过是很普通的东西啊……

6、

从那天开始，我有了一个小小的秘密，我不再单独一个人出去捡瓶子，一整天我都把自己关在家里，看向阳给我带来的小人书。

等到向阳放学以后，我拖着长长的蛇皮袋，到小区门口去等他，我翻垃圾桶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给我读今天新学的英语。

老实说，我一句也听不懂，但我喜欢听他的声音。

时间久了，我知道了向阳比我大四岁，他已经是三年级的学生了，我也知道了，他家不在这里，他只是来奶奶家过暑假，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离开。

知道这个消息以后，我每天夜里都失眠，偶尔睡过去，也会被噩梦吓得一身冷汗而惊醒。

我觉得向阳在的这一个多月里，是我活到6岁，最轻松的日子。

我不用再独自出去捡垃圾，有了他的陪伴经常打骂我小孩子们也不敢再来，这是我第一次被人保护。

我简直不能想，向阳离开以后我又要过回怎么样的日子。

我经常一身冷汗惊醒，坐在硬板床上瑟瑟发抖，有时候客厅里会传来妈妈喝酒摔东西的声音，这只会让我更加的害怕，我觉得脑子里有根弦快要断了，我好像快要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长大以后，我经常回想起来这段时间的恐惧，才发觉那句“我本可以接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原来是这样的意思。

我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差，我不再外出，不再去楼下等向阳，甚至不再走出房间去吃饭。

向阳来我家敲了两次门，始终没有人给他开，他可能误以为我不在家，也没有再来过。

7、

在三天以后，妈妈终于意识到我不对劲，她已经几天没有见到过我，家里的地没有人擦，也没有人再给她做饭。

那天晚上，妈妈怒气冲冲踹开了我的房门。

看到我时，她可能是吓到了，手里握着的酒瓶也砸在了地上。

我裹着被子蜷缩在床上，把身子靠在床头，头低低的垂着。

妈妈以为我死了，尖叫了一声扑过来。

她颤抖着伸出手，随即就摸到了我滚烫的额头。

可能我真的烧糊涂了，那天的记忆非常模糊，依稀记得妈妈背着我，不断的在各个街区奔走，不知道跑了多久。

当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妈妈背上，我们的面前是一座“城堡”，和向阳送给我的小人书上画的城堡很像。

妈妈，正拽着一个神色紧张的男人。

8、

妈妈好像在说话，可我压根儿就听不清，我只能听见自己的牙齿上下磕碰的声音，我感觉浑身好冷，像掉进了冰窟。

男人显得很不耐烦，一边推搡着妈妈，一边扭头小心翼翼看着城堡的大门。

眼看男人转身要走，妈妈突然把我从背上拽下来往地上一推。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我一阵眩晕，眼前景物天旋地转，我忍不住叫出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濒死的小猫。

男人愣住了，他回头怒视着妈妈，而妈妈梗着脖子瞪了回去。

两人对峙的结果是男人开车把我和妈妈送去了医院，给我交了住院费后又留下了1000块钱作为营养费。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是被病房外的厮打辱骂声吵醒的。

[陈敏，你这个贱人！你还要不要脸？]

女人的辱骂声伴随着沉闷的击打声，传进了我的耳朵。

妈妈？有人在骂妈妈？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顾不上已经在回血的手臂，扯开针头跑了出去。

9、

一个衣着华贵的女人，扯着妈妈的头发，把她按在地上扇耳光，她身边还有几个看起来同样高贵又美丽的女人，拿着手机在拍视频。

[不要！不要打我妈妈！]

我的喉咙像是着了火，手脚也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却还是扑到她们身边，想把女人从妈妈身上扯下来。

看到我扑过来，妈妈原本如死水一般麻木的眼神，开始有了聚焦，在另外几个人过来撕扯我时，妈妈大叫一声，掀翻了压在她身上的女人，一把把我抱在了怀里。

周围的几个女人很生气，有人伸出手掐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外扯，妈妈抱住我的腰死不撒手，我感觉自己要被扯碎了……忍不住哭出声。

[好了，松开她们吧。]

刚才扇妈妈耳光的女人站在一旁，看着我的眼神极其复杂。

她看着脸色苍白的我和跪坐在地上脸颊红肿的妈妈。

像是叹了口气，[陈敏，当年我已经放过你一次了，孩子也是你执意要生，你也承诺永远不会来打扰我们的安稳生活，为什么食言？]

妈妈听到最后一句，情绪变得异常激动，她瞪大了眼睛，大口大口喘着气，像是快要缺氧窒息了。

[安稳生活？！是！你们过的是安稳日子，我呢？你逼得我辞职离开了医院！我这些年活的人不人鬼不鬼，你满意了？！]

女人冷笑一声，[陈敏，做小三破坏别人家庭的是谁？做这种事情之前，没想过后果吗？没想过会遭报应吗？]

妈妈呼吸一窒，突然癫狂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报应！对，报应！都是我的报应！！]

10、

刚才厮打期间就不断有医务人员过来劝说，都被女人带来的几人挡在外面了。

这会没人再动手，医务人员把看热闹的病患都劝回了病房。

人流散开，我才看到，昨天见到的那个男人此刻就站在走廊另一头，皱着眉看着这边。

妈妈一见到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抱着我猛的冲过去。

妈妈死死抓住男人的胳膊。

[成望，成望哥，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快疯了！我受不了了！你爱我吗？你爱我吗？]

妈妈双目血红头发凌乱，脸颊被扇到红肿，此刻真的像个疯子。

男人显然被吓住了，用力挥手把妈妈推开，而后面露嫌弃地开口：

[小陈，你看看你现在，和疯子有什么两样，当年说好了，生个儿子就归我，谁让你生了女儿呢？]

说完他自知失言，立马看向他的妻子，刚才还在对我妈妈动手的女人，此刻死死盯着他。

[赵成望，你说什么？儿子？什么叫生了儿子就归你，那我的女儿呢？你当我和女儿是什么？！]

[莉莉，我是气糊涂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都是她勾引我的，不管她生的是男是女，都是小野种，死了也不管我们的事。]

女人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震惊，而后看了一眼一脸呆滞的我妈，转身带着人走了。

一个小女孩等在电梯口，女人走过去把她抱起来，拍了拍她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