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哈萨克斯坦阿拉木图到乌兹别克的塔什干,我订了哈国最高级的软卧,每个包间只有2个人,列车由西班牙Talgo公司制造,也算是中亚地区少有的高级货。
哈国列车哈国软卧睡我下铺的是一个银发老汉,典型的蒙古脸哈萨克族,虎背熊腰,身材魁梧,但腿脚不便,拄着拐杖,在一群晚辈的搀扶下,缓慢上车。我在餐车吃过晚饭回来,打开房门,他正躺在床上,我们四目相对,他问我,Китайский中国人?我用俄语回答,Да是!老汉大概是以为,我真的懂俄语,他就像连珠炮一样,对我发表了一段很长的演讲,我屡次试图插话,都没有成功。要么是年纪大了,要么眼睛花了,他居然不能从我的表情中判断出,我其实不懂俄语。过了很久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对牛弹琴,我们在尴尬的气氛中陷入沉默。当时,手机没有网络,无法翻译,过了片刻,老汉撩开腰带,向我展示出一个可怕的伤口,激动地说出一串单词:Амур, Даманский, танки, Китай我小时候学过一点俄语,对于这几个单词还算能听懂,Амур阿穆尔河(黑龙江), Даманский,达曼斯基(珍宝岛),танки装甲车, Китай中国。把这些单词串起来后,我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参加过珍宝岛冲突的苏联老兵。
珍宝岛后来列车进入城市,手机有了信号。他对我说了珍宝岛冲突的苏联版说法,具体细节我就不提了,反正那就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验证了那句名言——历史就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说完,他耸了耸肩膀,两手一摊。那肢体语言应该是说,这就是生活,他的青春和健康都献给了一个消失的国家。我问他,国家是不是给你很多养老金?听到“养老金”这个词,他眼神中掠过一道可怕的寒光,里面夹杂着愤怒的杀气。那一刻,我非常后悔,不应该问这个问题。他双手交叉,坚决地说了一个单词,Het,没有!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他的俄罗斯战友情况稍微好一点,哈萨克的战友抚恤很少。最惨的是乌克兰战友,从万众敬仰的英雄变成了遭人唾弃的走狗。老百姓只能随波逐流,对能做决定的人来说,只不过一句话而已,而我们要付出的却是人生的全部。后来,老汉递给我一个苹果。我说:“不,谢谢。”话音未落,他直接把苹果塞到我手上,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架势。我咬了一口,客套地说:“真好吃。”其实,那味道真的很一般。他说:“当然,我们哈萨克斯坦是苹果的发源地,阿拉木图就是苹果的意思。”我问他,打战的时候怕死吗?他说,当然怕死,听到枪声很多新兵都尿裤裆,吓得不知所措。但是,一旦上级下命令,就没有后退的余地。因为,苏联军队里面有人专门负责现场枪毙逃兵。所以说,后退是死,冲锋也是死,与其被自己人杀了,背负逃兵的骂名,还不如向前冲,再不济,也是一个烈士,家里还能得到抚恤,虽然结果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说:“欢迎你有机会去中国看看。”他苦笑道:“我太老了,身体也不好,已经没机会了。”接着,他又自言自语地说:“我的对手,付出了有回报,而我的付出却毫无意义,回想起来,简直就是一个笑话。”说完这话,他眼神没落,呆呆地看着窗外。那时候,苏联的宣传就是,阿穆尔河对面,是一个落后的农业国,一群面黄肌瘦的人,戴着草帽,用肩膀拉着犁,在水稻田里劳作。如今,他用的手机是小米,路上的中国汽车越来越多,而当年不可一世的苏联继承人俄罗斯,居然连一款像样的汽车都拿不出手,而他现在的国家——哈萨克也是一样,只能靠出卖资源过活,当年那个曾经让他骄傲的国家已经灰飞烟灭。如今回想起来,人生就好像做了一场梦。也许是因为行动不方便,老汉没有去餐车吃饭,而是掏出一把折叠刀,切香肠和面包,当晚饭吃,那刀的长度大约是瑞士军刀的3倍,仔细看,上面还印着苏军的标记,那是一把军刀。香肠也是我见过最粗的,至少有我脚踝那么粗,面包也很大,看上去像俄罗斯列巴。虽然身体残疾,但他看起来胃口很好,食量惊人,没多久,香肠和列巴就已经吃了大半,说实话,那足足是我一天的饭量。虽然已经74岁,腿脚不便,但身材魁梧,力气不小。万一半夜他回想起往事,一股怒火充上脑门,会不会把怨气撒在我身上?,如果我们打起来,我还真不是这位苏联老兵的对手。我越想心越慌,又回想起刚才,他脱下袜子,向我展示他的一只脚,居然只有一个脚趾头,其他四个都丢在珍宝岛的战场上,看上去非常吓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逢人便吹嘘自己的英雄事迹吗?好像也不对,在如今的哈萨克斯坦,为苏联而战,已经不算什么体面的事情。
俄哈两国,目前的关系表面上看虽然和和气气,但暗流涌动,民间的情绪也很复杂。现在我跟他共处一室,这个狭小的空间,长不到2.2米宽不到2米,上次他和中国人如此近距离接触,也许就是54年前,那个冰冷的珍宝岛之夜。他的伤是怎么造成的?我很好奇,但我没问。至于他有没有杀过人,我更好奇,但也没问,不能问 。是不是他内心深处对契丹怨气未消?他的表情很奇怪,有时候,看上去想一个慈祥的邻家老大爷,有时候,又像一个情绪失控的酒鬼,对了,他身上隐约还有一股酒气。
刚才,他对着手机说话,开始的时候,情绪正常,但因为哈萨克斯坦信号不好,没有翻译出来,我让他再重复一次,他的表情就有点不耐烦。结果,那该死的网络还是不行。只能让他说第三次,没想到,他突然拉高嗓门对着手机怒吼,那一刻,他就像变为一只凶残的野兽,我被吓了一跳。还有一次,他想起来上厕所,我看他很吃力的样子,就主动对他说:“有什么需要,尽管对我说,我很乐意帮忙。”
没想到,他断然拒绝,说,“不,谢谢,我就这样走了54年。”而54年前,刚好是1969年,珍宝岛冲突就是那一年。他为什么要对我强调这个年份?从好的角度想,他这是身残志坚,坚强生活了54年。从不好的角度想,他的言外之意是,都是你们害的,让我当了54年的残疾人。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有一股无名业火。都说战场归来的老兵,很高概率患有PTSD。我曾经在美国遇到一个疑似患有PTSD的老兵,那一次,也是有惊无险,躲过一劫。所谓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是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等,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每次看到PTSD,我的脑海里,就跳出两个人的名字:克里斯•凯尔(Chris Kyle)和艾迪•劳斯(Eddie Routh),他们都是参加过伊拉克战争的美国军人。
凯尔曾是个没怎么读过书的德克萨斯牛仔,后来参军,派驻伊拉克,在海豹突击队服役期间,曾射杀255名敌军,是美军史上确认狙击人数最高记录的保持者,被五角大楼认为是美国最致命的狙击手之一。2012年,凯尔出版自传《美国狙击手》(后被改编为同名电影),在书中,Kyle毫不掩饰自己简单粗犷的美国右翼价值观:狭隘的美国中心主义,美国人都是好人,伊拉克人都是坏人;强烈的江湖义气,为了同袍,可以两肋插刀;视敌人为恶魔,务必斩草除根;伊拉克战争就是为了保家护国。劳斯也曾经被派驻伊拉克,退伍后长期失业,被确诊患上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最残酷的讽刺就是:从伊拉克杀人无数,死里逃生的凯尔,却在帮助劳斯治疗心理创伤过程中,被劳斯开枪打死。
事发之前,劳斯刚从一家精神病医院出院。美国兰德公司研究数据显示,在参加过伊战和阿富汗战争的老兵中,至少20%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由于备受折磨,患有这种精神疾病的退役老兵,暴力和自杀倾向都偏高,甚至有人无缘无故杀死亲朋好友。连亲朋好友都能下手,更别说来自曾经敌国的人,说不定一辈子的怨气,都撒到我身上。
苏联老兵的照片无知者无畏——这句话真的很有道理,如果我不知道PTSD,也不知道关于PTSD的可怕案例,也许我也就不会想太多。很不幸,这些保存在脑海里的信息和那个神智不太正常的老兵,让我越想心越慌。这时候,我又想起一路上遇到的那些哈萨克司机,他们就是典型的哈萨克人,性格分裂,一方面,粗鲁彪悍,另一方面,又绅士礼貌。来哈萨克之前,我以为中国人开车有路怒症,没想到,和凶悍的哈萨克司机比起来,我们简直就是一群温顺的绵羊,在哈国,各种加塞都是常规操作,一言不合就狂按喇叭。我们加塞,也许是迫不得已,他们加塞,往往就是为了赌气。虽然他们车不让车,必须争个你死我活,但只要一看到行人过马路,他们都提前刹车礼让。据我观察,路口一般都没有摄像头。睡我下铺的这个苏联老兵,刚才和我的谈话,也许会在他的大脑里发生复杂的反应,入睡后,他做梦回到那个血雨腥风的珍宝岛之夜,中国战士与他们短兵相接,一番恶战之后,他侥幸逃离死神的召唤。也许某一刻,他又回想起中国士兵的那一张脸,居然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于是本能地掏出那把苏联军刀,再往下,我就不敢想了。
哈萨克铁路乘务员越想我越睡不着,我起床打开阅读灯,在手机上码字,一方面,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另一方面,也是让自己找点事做,保持大脑清醒。就在我码字的时候,本能地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墙上的镜子,镜子里的他也正好看着我,我吓得手机差点脱手,那一刻,我的脑海一片空白。他说了一句俄语,我听不懂。然后,他说,телефон,这个单词我听懂了,就是电话的意思。我掏出电话一看,刚好有信号,我把手机递到他的嘴边。原来他要在奇姆肯特下车,要我在早上4点叫他起床。我再三确认后,答应他的要求。说实话,这种行为有点蛮横,我和他非亲非故,萍水相逢,他有什么理由,让我在4点叫他起床?他怕不小心坐过站,难道我就不需要休息吗?不过,我转念一想,虽然凌晨四点叫人起床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但总比和一个患有PTSD的苏联老兵,在幽闭狭小的空间内单挑好得多!他的要求,让我稍微放松了一点紧张的情绪,但我依然没有关掉床头灯。他没睡,我也没睡,于是他又找话题跟我聊天,聊天也行,但我下定决心,只聊家长里短,绝不讨论家国大事。他掏出手机,打开一张他孙子和女朋友的照片,那一刻,他那张沧桑的老脸上泛起一阵慈祥的笑容,他说他孙子在哈萨克斯坦当警察,明年就要结婚了。他又问我几岁了?看着手机上的数字,他哈哈大笑地说,他的儿子都53岁了,都比我大得多,那一刻,他又变成了一个倚老卖老的邻家大爷。53岁,也就是说,他的儿子也是1970年出生,大概率是他出征远东之前,他老婆就怀上了他的骨肉。他那些牺牲的战友,年龄和他都差不多,很多都在出征之前结婚,并留下骨肉,但家中的妻儿,再也盼不到亲人的回归。正所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虽然他身受重伤,万幸的是,总算是活着。活着就是最大的希望,有生之年,他也享受到了,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聊着聊着,时间飞快,一转眼,列车已经抵达奇姆肯特,一群晚辈搀扶他缓慢下车。当他们离开我的视线后,我心头好像有一个巨石落地,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了。没想到,过了片刻,这个倔强的老汉,又被晚辈搀扶着回到车厢,手里还提着一袋苹果。
他的一个晚辈会英语,替我翻译,大意为:非常高兴认识你,这一袋苹果是在站台买的,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苹果,你带着路上吃。很感谢一路上你对我的照顾,并祝你一路顺风。最后,他吃力地用一句俄式英语对我说,good bye。我会心一笑,用俄语对他说再见:Пока пока,巴嘎、巴嘎。透过车窗,我最后看了一眼在众人搀扶之下的苏联老兵,那一瘸一拐的身姿,在昏暗的灯光下渐渐远去,那一幕,仿佛就是昔日超级大国谢幕的背影,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