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生活的行吟歌者——读李骏小说集《成长如蜕》

文化洞见有话聊 2024-02-02 20:30:55

李骏近影

文/袁诠

李骏是一位从“将军县”——红安走出来的军旅作家,革命的红色基因深深烙印在他的精神世界中。军营奋斗三十余载,坚持创作二十多年,李骏的作品真诚专注,题材内容扎根于红色乡土,又随着自己的成长奋斗一步步拓展深耕,自叙写作有三方“邮票”:一是故乡红安县的革命历史题材;二是边疆生活的鲜活生动现实;三是机关工作的平凡日常。其新小说集《成长如蜕》一改以往围绕各方“邮票”结集的做法,转而以“成长”这一主题意蕴为旨,将20多年来的创作成长和笔下人物的成长融于一炉,以“蜕”喻成长,讲述人们在走向成熟独立、走出家庭乡土、走过改革开放、走进现代文明中的种种遭遇、蜕变,亦通过创作实践对自我成长中经历的游移、矛盾、困惑进行反思和沉淀,以文学话语对在危机处境中的自我心灵世界经历的一切波折困顿进行检讨、追索和拷问。

一、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离乡的孤独之歌

“我们总是对现实充满了妥协与让步的同时,又对现世中那些不舒服的人与事表示强烈不满。事实上,每个人,谁又会对现实完全满足过呢?我们总是在不停地寻找,又不停地逃离。”(李骏)这是李骏的孤独,也是文学的孤独。

作为一个从革命老区走出的军人,李骏对故乡革命史有着深入研究思考,也亲身经历了从农村一路奋斗到大城市的艰难、妥协、坚定和蜕变。在《云上故乡》这部散文集中,李骏记录了自己成长路上看到和经历的无数次离别和流浪:革命者的离别、战争中浮萍般的漂泊,自己离家求学的艰辛、高考落榜后的不知所往、离家出走时的痛苦迷茫……成长路上一次又一次的启程似乎没有尽头。这种流动生活的威胁和困惑痛苦是他生命中的烙印,因此不自觉地在作品中一再作为母题出现。

一方面是感情的深切眷恋,另一方面是再也回不去的清醒意识,李骏作品中的孤独来自“走向哪里”和“回不去”的双重焦虑。《生存意义》(2001)中的柯林和刘凡在经历了贫穷和财富暴发的灵魂迷失之后,在丰裕的现代生活中倍感孤独,他们将遗产捐给基金会,为白血病男孩交医药费,在为别人能够幸福生活而默默付出中重新寻找生存的意义。柯林甚至以金钱贿赂的方式获得出家静修的机会,这一情节反讽地表达出觉醒个体在社会中的孤独和深深的无奈,小说的结尾既现实又空灵,这篇写于新世纪之初的作品似乎反映出作者当时在批判之后不知何往的迷茫。《相忘于江湖》(2006)中,出身于农村的“我”大学毕业后留在镇上的国营工厂,在改革开放之初的国企私有化改革中,因不与厂长同流合污而被开除,在大城市里功成名就后回到故里,却因无法促成给故乡的投资而再次被故乡抛弃。在“我”再次离开故乡的前夜,与曾经抛弃“我”的前女友重温旧梦,而后相忘于江湖。孤独不怕排遣,甚至人的生存本身就是孤独的,无论发生过怎样的联系,生活的磨砺最终让彼此遗忘或者遗忘才是能孤身向前的条件和前提。《沉默是黄金下的蛋》(2010)是农村儿童“我”的成长史,“我”从一个爱说话,从不说谎话的孩子由于经历了生活的重压和中学一次告密之后遭受的排挤、鄙视和失败,而逐渐世故、沉默,用世人眼中的“成熟”迎来了成年以后立足于城市机关的成功人生,“我”为了平庸而世俗的生活而学会了沉默,但内心无比寂寞,对少年时的激越、正义、无拘无束的自由充满怀念。

叔本华认为孤独是人类自我意志的产物,如果人类没有自我反思的能力,没有推己及人的类意识,如何能够觉知自我生存的困境和痛苦?叔本华把自我意志视为人类悲剧的根源,“原罪”无法挣脱,但人有一个最终的归宿那就是“死亡”,面对死亡,无论是个体还是群体,都会以创造生命的价值意义的方式去抵抗。

于是我们看到一系列主人公的奋斗史,我们看到他们离开家庭乡土:革命者吴敬波为了摆脱赤贫的毫无尊严的生活境遇而离开;阿吉、阿祥为了跳出农门而离开;陈静为了寻找生命的“后墙”而参军入伍;万先生为了维护个体自由和艺术追求,呕心沥血而离世;五父李存笑为了精彩的山外世界和摆脱贫困而离开等等,他们的离开既是被动的也是主动的,被动是因为主人公都遭遇了时代变迁带来的不可逆转的冲击,无论是吴敬波的革命还是农村青年的进城,都是生活所“逼”,主动是因为即使在这样的境遇下不少人还是保持了原状,而小说中的主人公是他们中较早的觉醒者和奋斗者,为了摆脱困窘也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境遇,他们主动作为。

“离去”既是生存的危机也是成长的契机。离去之后,主人公们经历生活的磨砺、鞭打甚至是抛弃,有的在物欲横流的现代文明中沦丧、异化(刘凡、阿祥),有的遭受利益至上的考验和戕害(钱眼、阿福、五父)、有的在暂时的迷失之后感到空虚无助转而再次寻找初心(柯林、相忘于江湖)。在家庭与个人、城市文明与乡村文明、革命伦理与传统伦理、欲望与情感的种种冲突背后,是个体生命在时代风潮中不断更新自我认同的艰难历程。作者将个体成长故事推至前台,从个体在历史情境中做出的具体选择和行动中暗示时代发展的不可抗拒性,人在时代风潮中如一叶扁舟不断调整航向,寻找新的定位。

李骏曾在创作谈中说“我站得远远的观察俗世人们的生活,进而反省和警惕自己。而创作,其实是在复制真实抑或临摹想象的同时,亦逐步提高了自己对世界的认知,并最终通过祖先的母语,把它变作共同的情感与声音。”(《在寂寞中行走》)是孤独给予了作者冷峻的观察和反省的理性。在文本中,李骏以主人公的“异在化”和多重叙事视角等叙事手段用孤独的曲式演奏出成长的底色。

新世纪第一个十年的作品中,叙述者常常是看似言语疯狂(《在老万葬礼上的悼词》)、行为疯狂(《钱眼》)或者两者兼具(《你曾给过我什么》)的非正常人和社会另类,他们看到的说出的都是别人不敢说、说不出的真实,由此,作者让叙事者成为既是事中人又超乎事之外的存在,他既感受着事件带来的冲击、改变、痛苦,又以独特的视角去审视、辨别和批判,叙述者与其他人物,与小说中的世界是对立的,是一个“异在者”。此时的李骏是犀利甚至是愤懑的,人物关系和情节冲突简单直接,多以笔录式对话推进故事进程,第一人称独白式的讲述,有的故事还具有寓言或荒诞色彩,作者以带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荒诞剧表达着自己打破现实的理想主义冲动。

孤独是明知死亡仍不懈奋斗的悲壮决绝,而爱则是超越个体死亡,以帮助他人、实现自我、赓续类的生命的方式战胜孤独。因此,孤独和爱是个体超越自我的途径,是人类救赎自我的良药。

二、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救赎的仁爱之歌。

李骏爱生活,因此他才能够坚持以文学的方式不断追求别样人生;李骏爱人,因此他才能够如此共情地撰写大历史中小人物的故事;李骏也爱这个世界,因此才一直保有对理想之世的热切渴望。李骏的作品虽冷峻却不冷漠,在冷峻、简练的语言背后总有一股深沉炽烈的情感涌动被作者刻意地、努力地压抑着,就像一个初学游泳者,鼓足勇气潜入水底,想要看看水下的新奇世界,他并不擅长水底缓慢的吐气,只能尽力地憋着不呼吸,可水下的别致风景让他内心欢喜激动,愈是激动就愈是要控制住呼吸,愈是控制呼吸,胸中的热情积蓄得就愈是浓烈和迫不及待!那么最终解决方案只有一个,那就是靠着最后一丝氧气奋力浮出水面,大口喘息,吸足氧气,再次迫不及待地返身钻入水底,如此循环往复,不亦乐乎。“总想在创作中,寻求另外的一番风景,寻求别样的人生意义。”“特别是你没法把自己打造成某一类人的时候,你便幻想一切的力量,可以促成‘理想之我’‘理想之他’或‘理想之世’的存在。”于是每一次离开都是为了积蓄下一次沉潜的力量,就如同李骏在繁重的机关生活工作之外,二十多年乐此不疲的文学创作。

创作于2010年的《英雄劫》可以视为李骏的人生救赎主题的代表性文本,小说不仅讲述革命者的离开更讲述革命者在婚姻和爱中的成长和为爱而终的归宿。革命者吴敬波,因赤贫和毫无自尊的生活所迫而参加革命,人之生存最本能的需求是其驱使其成长的第一动力,而后在战争和革命生涯中,他又经历了三次婚姻,其中既有生命危机下强烈的情感渴望,也掺杂了欲望、虚荣和随波逐流。每次婚姻都伴随着人生的转折或危机,被他遗弃在老家的原配妻子一辈子孤苦守望,而经历了波澜壮阔的革命战争的吴敬波也最终在波诡云谲的政治斗争中再也没有熬下去,他给发妻留下遗书表达了一生的愧疚,并坚持死后要回到故乡,埋在母亲坟旁。若干年后,挚爱他的第一任妻子和最后一任妻子也埋在了他的坟旁。这是人生最后的回归。作品将爱作为最后留下的最珍贵的,这种爱不是狭隘的男女之爱、夫妻之爱,而是在经受过了生命的摧残和生活的残酷后,对生命源头的回归和坚守。

而写于2020年以后的作品《成长如蜕》(2020)《随风飘荡》(2023)《午夜的火车穿过村庄》(2023),却分明在用深沉的爱:对故乡的爱,对父母的爱,对朋友发小的爱,对淳朴实在的乡亲的爱……来对抗着人生成长经历中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冲击、迷失、疑惑乃至异化。阿吉深爱着故乡和儿时挚友,靠不懈奋斗进入城市,却一直不忘初心、反哺故乡、拯救挚友;陈静为了找寻人生的“后墙”,不再孤独而参军、考学、结婚、生子,当深爱她却因军人职责而少给予她安全感的父亲逝去,她发现自己仍然没有找到那个依靠,但她并不失落绝望,而是平静地想到人生本就孤独,曾经的经历和当下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五父李存笑在经受了城市文明的摧残后终于重获乡亲们的同情和照顾,却一不小心淹死在池塘里,“送葬的那天,整个村子都像冬天一般的静默着,好似一座空城。”随着五父的逝去,乡土孕育的最后一丝纯真朴实也消弭殆尽,故乡被掏空了。“就是路过的火车,那天也忘记了像过去每日那样拉汽笛,好像是专为五父默哀似的。”火车象征的现代文明驰过故乡,为传统文明的逝去默哀,绵延着不尽的留恋。

李骏对爱之救赎意义的理解是随着自己的生命体验而自然流露的,作品是其自身成长历程的叙事表征,这在《成长如蜕》与《云上故乡》之间形成互文性中可见一斑。他在《云上故乡》中记录下生命中值得纪念的亲人挚友的真实经历,在《成长如蜕》中又让他们活出另一种人生,尤其是那些美好却早逝或者生活备受艰辛的人,在小说中往往被赋予美好圆满或者更加震撼厚重的人生结局,以此表达作者对负重前行又坚守仁义博爱的生命的尊重和纪念。

三、千帆一道带风轻,奋楫逐浪天地宽——新时代的探索之歌

李骏与时俱进地讲述生活,不断从时代发展的进程中敏锐捕捉普通人的成长变化,透过个体成长展露社会转型。新世纪尤其是新时代以来,随着城镇化进程的推进和新农村建设的进行,中国式现代化的特点和成就逐渐凸显,传统文化如何与现代文明融合,如何发展独特的中华文明,这一观念已然深入人心,这不仅是国家政治层面的恢弘进程,更是化入中国人日常生活工作的微观叙事。李骏也开始在作品中尝试从个体与时代相交互时生成的新的生命样态中去探索人生境遇和格局的新的可能。

《老万的饭局》以老同学聚会为焦点,小舞台大视野,戏剧感很强。通过各位同学在饭局上的表现刻画出工农商学军不同行业的“众生相”,大家在一起各有分工,各有所长。作者巧妙地设计了饭局上换酒、换菜,敬酒求同学办事等情节,老同学之间你来我往,虽各有心思但都真诚相待,最终都守住了社会公正和职业操守的底线,也保护了同学间的真情,透露出新时代下,个体社会责任感的增强和新的价值认同,个人与国家之间始终保持着的同频共振,“任何一个社会都会给生于其中的个人施加压力,迫使他去思考如何生活,但这不必要求个人只能改而服从社会目标,在很多时候,社会也会表达这么一种愿望,希望看到个人可以依照社会所拥有的最好的经验而活下来并得到成长。”(雷德蒙•威廉斯《漫长的革命》)

《随风飘荡》是一篇无论从故事容量还是思想容量上都极为饱满的作品。主人公陈静作为军人的女儿一路孤独又自强的成长,由于父亲是军人,从小缺少父爱给予的安全感。母亲因劳累而早逝,陈静一面质疑着父亲的选择一面也选择了参军入伍,执行任务经历了生死危机后,让她理解了父亲选择背后的责任。工作后,她又经历中年离婚的生活变故,直到父亲去世,陈静在日常生活的爱恨聚散中不断感悟,不断寻找着自己内心的答案:为什么生活总是让她感到孤寂,能够给她最终的安全感的到底是什么?是母亲?是职业?是努力学习?是事业有成?是家庭幸福?是父亲的支持?陈静始终没有找到,或许就每个人经历的一切和正在经历的就是最好的。小说运用第三人称限知视角的叙述,让人物自己去成长,将对生活的反思和对生活的审视隐藏在面对生活变化的反映和在同一生活境遇下不同人物的不同选择之间的对比中,从而在文本中形成对话性。文本的容量由此增大:陈静的成长兼容了父女两代军人的奋斗历程,见证了时代发展中个体家庭的变迁,还传达出更具普遍意味的生命韧性:孤独也好,仁爱也罢,生命和成长的意义没有先验的价值,只蕴化于人作为有自我意识的主体,积极回应的生命行为本身。此时的李骏,悠游从容,娓娓道来,不急不躁,似乎是边经历边思考,就是生活本身的节奏。

李骏以文学独有的艺术把握方式和艺术表现方式,揭示出既作为社会关系集合体又作为孤独而独特的个体、既作为本性化的单个自我又作为自由化的类,走向具体的自我的实体化的人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汇处呈现出的形态、精神和心理。

如果将《成长如蜕》中的篇目按照发表的时间顺序重新梳理,能够明显地感受到李骏在创作手法和生活体悟上的双重成长:新世纪第一个十年的作品为寻找成长的答案而来,因迷茫而迫切,因孤独而抗争,棱角尖锐;进入第二个十年,笨拙的棱角钝钝地凿琢,少了急迫多了韧性,叙事的节奏也愈加从容,对人生和生活的思考开始变得开放,意义不是一个形而上的思考或答案,而是一种生活方式和生活行为本身,存在于当下的此时此刻。正所谓“一路成长一路歌”。

作者简介:袁诠,《陆军文艺》编辑部编辑,文学博士。

来源:红安文学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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