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本周三，一份耗时6年，长达1700页的事故报告被各大媒体放到了头版头条；接着，英国政坛出现了罕见一幕：座无虚席的下议院议事厅里，现任首相和前首相们，代表国家公开道歉。

斯塔默，苏纳克和梅姨，分别是英国两党在不同时期的首相。三人不约而同地坦言“国家辜负了人民”，也算这些年来是执政党和在野党少有的看法一致。这份报告里提到的格伦菲尔惨案，是英国近30年来死伤最多的火灾，造成72人死亡，并间接导致时任首相梅姨引咎辞职。据当时在现场扑救的消防员称，“如同9/11重现”。

六年之后，有关这起惨剧的报告被各大媒体公开，留在群体记忆里的伤疤再次被撒了一把盐：这起完全可以避免的火灾，就是一起政客和资本对底层的绞杀。15分钟，72条人命位于伦敦北肯辛顿的格伦菲尔住宅楼（Grenfell Tower），是当地政府于1974年修建的福利房。200多户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曾在此居住。

他们当中，有前来伦敦闯荡的留学生，有迫于生计的打工人，还有背井离乡的“黑户”。住在这栋“鸽子笼”里的人，只希望在诺大的伦敦有一个容身之处：头顶不漏雨，墙壁不漏风，日复一日地朝着各自小小的目标前进，而已。

除了居住空间有限，这栋楼的设计还有个致命缺陷：紧急逃生通道只有一条。这就意味着万一发生火灾或气体泄漏，有很多人要么逃不出去，要么会死在逃亡途中。早在2013年，维权推特账号Greenfell Action Group就通过公开信息发现了这一点，并成了最早一批“吹哨人”。

然而，政府不仅完全不重视，还威胁账号主理人删帖。

毕竟，这不过是给底层居住的公寓，而且政府也花了1千万英镑对其进行升级整修，再说火灾这东西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发生的 —— 当时的官员，心里大抵就是这么侥幸。不过，这栋住宅楼最致命的缺陷其实并不是逃生设计，而是外墙包层：这个包层的材质不仅易燃，还会在燃烧过程中释放致命的氰化物。200户人家，高层建筑，单一逃生通道，易燃包层，氰化物 —— 这些危险因素随便一项都有重大安全隐患，却在格伦菲尔楼全凑齐了。于是，2017年6月14日，大火在15分钟之内把这栋楼点成了火炬。凌晨1点，四楼一户人家的冰箱起火，并迅速蔓延至高层。

熟睡中的住户被烧焦的气味和邻居的尖叫吵醒，却发现已经逃不出去了。

10楼有孩子挥手求救，随后就消失在天燃气爆炸产生的蓝色火焰里，

母亲抱着孩子往下跳，或直接把孩子扔下来，

消防队赶到时，由于温度太高无法靠近。

逃生无望的住户，在推特（如今已更名为x）上留下了最后的文字：“我被困在大楼里了！我走不了了，因为我会被烟雾给呛死。”

葛洛丽亚和马可，是一对从意大利来到英国打拼的情侣。为了省钱，两人搬进格伦菲尔楼24层。

学习建筑的葛洛丽亚，曾认真记录着新生活的每一天：日出日落，伦敦的雨，摄政公园的胖松鼠，格林尼治的樱花。

凌晨三点，两人发现烈火正快速蔓延上来，而他们已经无法凭自己的能力逃走了。于是，葛洛丽亚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告诉父母“他们决定等待消防队的救援”。一个小时后，两人对父母表达了感谢，电话就断了。天亮了，火势虽然得到了控制，但依旧在继续燃烧。

六月是英国最好的季节，晴空万里之下的格伦菲尔楼，则成了一具冒着烟的骷髅。

死者的尸体被一具具抬了出来，有不少由于损毁程度高而无法确认身份，当时甚至有消息传出，死亡人数至少有一百多人。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格伦菲尔楼附近，就是伦敦著名的老钱区南肯辛顿。同一片天空下，一边是家破人亡，一边是岁月静好，就连跑过来当志愿者的电视名厨杰米-奥利弗，也有何不食肉糜的既视感。

时任首相的梅姨为了稳住人心，把幸存者和家属接进了豪宅，并宣布“大赦”：对非法移民住户既往不咎，直接给身份。

但逝去的生命都回不来，破碎的家庭会一辈子残缺，对政府的信任也被瓦解了。斯塔默道歉时说道：“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你们可能觉得距离下一次背叛只有一步之遥，我也明白仅凭几句话改变不了什么。”致命建材是如何被装上大楼的英国有不少建于六、七十年代的福利房，均在不同阶段接受过翻修。为了美化市容，让大楼看起来高大上，承包商就给他们安了个包层。私人承包商要赚钱，就尽量压低成本，没毛病；但是为了节约成本，而选择易燃的包层，就是草菅人命了。根据事故调查报告，从供应商到承包商到政府部门，所有参与项目审批的关键人物都达成了特殊的“默契”：不知道，不过问，答非所问。

美国公司Arconic，是一家市值数十亿美元建材生产公司。格伦菲尔楼的包层就是该公司的法国子公司生产的。早在2007年，该公司的高管Fred-Roderich Pohl在一场公开演讲中，就详细介绍过包层中所含的易燃物质聚乙烯，并表示“其产生的毒气更危险，会让人在2-3分钟致命，如果发生火灾，（一栋楼）大约会死60-70人。”虽然这样危险的建材不符合美国欧盟安全标准，不过该公司“了解英国政策和监管的薄弱环节，并希望对其加以利用”。1985年前，英国房产质检合格是需要地方市政厅签署批准的。在经过改革之后，私人质检机构被允许进入这一领域，于是不少开发商如今都雇佣这些企业审批质检。Arconic的项目负责人克莱德-施密特告诉调查官员称，当年为了获得订单，公司将产品的潜在风险描述从宣传材料中删除。“如果客户不仔细询问，我们是不会主动告知（产品的危险性）的，”这位负责人说。

彼时，肯辛顿市政厅给的格伦菲尔楼翻新预算是967万英镑，参与竞标的两家公司分别是Rydon和Leadbitter。Leadbitter给的报价是1127万英镑，比政府预算高出160万英镑；而Rydon给的报价是870万英镑，项目计划和Leadbitter的不相上下，市政厅也没多想，就选了便宜的Rydon。

这是当时市政厅的文件：市政厅想省钱，即使意识到低价存在隐患，他们依然决定使用Rydon。

到了装修的阶段，Rydon又给了外包建筑商Harley Facades 260万英镑，让他们“把剩下的活儿干完”。而这家公司，刚好与Arconic有长期合作关系。考虑到可能出人命，Harley Facades的项目参与者算过一笔账：假如使用不易燃的惰性材料，每平方米只比易燃材料贵2英镑；全部算下来，只需要多花5000英镑，就能用不易燃的包层。然而，公司不希望让Arconic这个长期合作伙伴难堪，便还是决定用易燃包层。一部分涉事人员的短信也被调查人员公开，有一条是“我们需要做的只有一件是：说谎。”

如今，除了辞职的官员，并没有任何人被抓。Rydon的老板罗伯特-邦德，在肯特有百万豪宅，还有私人定制的阿斯顿马丁。

对于这起事故，他表示“公司的一切操作都符合行业规范”。

正义并没有到来如今，格伦菲尔楼穿上了白色的新衣，过往司机会看到绿色的牌子上写着“永远在我们心中”。

斯塔默承诺，“要还受害者一个公道”。但法律专家指出，在现有的制度下，公道需要花费更长的时间才会实现 —— 正如Ryder老板所言：虽然用了易燃材料，但一切都是按规定操作的。调查报告一针见血地指出，是“系统性的欺诈和贪婪”夺去了72条无辜的生命。也许要实现真正的改变，得让“系统性的欺诈和贪婪”上绞刑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