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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家在赣东北的乡村，在过年习俗中，上坟祭祖必不可少。每逢大年三十的上午，家家户户男丁的重头戏就是去坟山给列祖列宗烧香磕头。老辈人说:“活着的人要过年，阴间的人也过年；过年了要给他们送点纸钱，让他们都买点年货过个好年。”

这是一个根深蒂固的庄重仪式，是炎黄子孙延续了几千年的孝道文化，寄托着一种哀思，聊表后辈的孝敬。

说起这天气也奇怪，明明前些日子都是阴风冷雨的，可一到年三十的上午却是艳阳晃晃的大晴天，今年也一样，或许老祖宗真的在天有灵，怜爱庇佑着后辈子孙。阳光暖暖地照耀大地，三两成群的村人，老老少少，提着竹篮，走在山坡上、小桥边、田塝脚下。已有了油油绿意的田野四处，随着鞭炮噼噼啪啪此起彼伏的骤响，但见纸烟袅袅，从丝茅丛中、树梢顶上升起。

我这个家族人丁兴旺，往往由一长辈领头，堂兄堂弟跟上，五服之内基本结伴同行，出行的队伍一向浩浩荡荡。每家的小竹篮里备上香烛、鞭炮、盘碗、酒杯，祭品有米饭、鱼肉、年糕等。当然纸钱不能少，都是大额的冥国纸币，黄裱纸烧到那边据说是裁衣服的布匹。

打从我穿开裆裤能撒腿跑起，每年去上坟，父亲都会特意地带上我。先上老坟，再上新坟，这是规矩。沿着山洼里崎岖的杂草丛生的小径，爬山涉水，几乎走遍村庄里所有的大山，凡是本族的坟茔都要走到。

那时，我内心更多的是把这趟祭祖当成一次年前的冬季旅行，好几座祖坟的风景极为特别。去曾祖父那要爬上一处怪石嶙峋的悬崖，身旁就是哗哗的飞花溅珠的瀑布，丝毫不逊于后来在庐山看到的黑龙潭或二叠泉；登上高祖长眠的山岗，莽莽的原始森林景象，难以合抱的古木下，除了散发浓郁芳香的野兰花，还有很多不知名不常见的花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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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前的仪式挺庄严的，大家恭恭敬敬，点烛插香，摆放祭品，燃烧纸钱。等到鞭炮声响，大人小孩儿在坟前虔诚的跪下，边上香磕头，边念叨着先人保佑的话。等纸钱烧成灰烬，确保先人能一分不少地照单全收，才可收拾碗碟。老辈人说，烧纸钱不能乱拨动，否则纸片飘飞会招来那些孤魂野鬼来抢夺。父亲办这事向来有条不紊，一丝不苟，还爱对身旁晚辈絮絮叨叨讲述坟主人过往的传奇。

我记得最深的，是说当年祖父行医遍及方圆百里，骑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脑海中便不由得联想到哪部电视剧中骑马的场景来；祖父的医术高明，曾救活过他人粪箕中欲埋入土僵硬的病孩，还曾让土匪抢上山去，因医好了土匪头子家人的顽疾，被礼送回乡，至此村中再无土匪来骚扰。

在去往另一座祖坟途中，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对我说:“记住！这些先人都是我们这一脉的先祖，是我们这个家族的根，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这一大家子。不论何时何地，过的怎么样，都不能忘记了老祖宗,要懂得感恩先人。”尚且年幼的我对他的话似懂非懂，只注意到父亲一脸的虔诚，但我还是默默地记住了他的叮嘱。

对这些躺在土堆下的先人，毕竟离我的年代太久远，也没见过任何人的影像，感觉总是模糊而朦胧。很惋惜当年祖父有块瓷板画像，父亲东藏西藏，在文革中还是被砸碎了。

等到我身高超过了父亲，书本一摞一摞带回家后，我把源自东汉的“慧娘地府转回阳”烧纸钱的传说谈给父亲听，他夸奖我遗传了勤奋好学的家风，说了好多光耀门楣的期盼。

我秉承父亲的教导，执着进取，但父亲终没等来我光耀门楣精彩的绽放。我刚知晓一点“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精髓时，却体验到钻心的疼痛，天旋地转，刻骨铭心，过早地领悟到人世间的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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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的夏秋之交，骨脉相连从来没有像眼前来得如此迫切。父亲苦苦挣扎了数日，直熬到弥留之际见到了自己所有的孩子，才留恋不舍地闭上双眼；2011年，又一个凄苦的深秋之夜，瘫卧在床的母亲，手脚开始冰凉，生命正抽丝剥茧从她肉体内消融，悄无声息地滑过一侧瞌睡中我的身旁。

去父母的坟上，总会不由得勾起与他们在一块的历历往事。父母受了一辈子苦，善良温顺，任劳任怨。他们给了我生命，节衣缩食，如同屋檐下的飞燕哺育我成长，而我的回报却总是缥缈、虚无。跪立在父母的墓前，一缕轻烟随风飘去，纸灰化作黑色的蝴蝶，在坟茔上翩翩起舞。

过年，是欢乐的。逝者已长逝，父母交下的接力棒需义无反顾地传承，这一切都是天意，都是命运。但愿父母在那个世界里不缺钱，不再痛苦，年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