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震*文
杨景震,籍隶河北省交河县,前清附生①。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考入天津天河师范优级理化科,三十四年(1908年)毕业,奖给师范科举人以内阁中书补用。斯时适值袁世凯下野,家设私校,派人到津聘师范科学教员一人。景震因毕业名列前茅,遂将景震荐充,从此与袁有东西席的关系。
近闻政协设文史资料委员会征采近世文史真实资料,景震不才,窃以袁世凯生前所作所为大有关系中国近代史乘,尤其是自光绪三十四年末(1908 年)至民国五年(1916年),在此八年中,袁实为此幕历史中的主要人物,在此八年中,彼或效力于清或倾心于民国则中国近代局面或发生另一种的变化。乃袁竟以帝制自为,授国人以攻诂之柄,颇为不智,实则其野心毕现也。惟在此八年中,景震或居彼西宾,或派内史监内史授以少大夫,赐以四等嘉禾章,追随其左右,无稍离隔。他的所作所为,见闻较为真实,其作为见于政治者国人皆知,昭然若揭,似无庸景震多述。其私生活为国人所不及
知者,以供鉴览。惟景震年逾八旬,前所闻见多所遗漏,又时隔四十余年,今日述之当更多不完。兹分项写述,有所遗漏,再为补充。
一、家校情况
袁世凯下野后退居河南省卫辉府(治所在今卫辉市),城内立一家校,类公立小学堂。原有汉文教员徐毓生一人,欲使学生学习理化科学,继聘景震。初去时学生只有6人,均为袁的儿子,即其三子克良,十六七岁;四子克端;五子克权;六子克桓;七子克济;八子克珍和孙子家融。家融为克定所生,此子生时袁即向慈禧太后道喜,慈禧赏一白玉石王八,故家融乳名叫“王八”。至彰德府(治所在今安阳市)后又添侄子克义,孙子2人小儿数人。至天津又添女生2人,为二姨太五姨太所生。学生虽不多,设备充实,对于理化功课特买物理化学仪器各一份,足供实验教学使用。其他教具一一齐备,定功课表按定时间授课。学生不多,不能分班,只用多级制教之,与公立小学相同。徐毓生以教员兼校长,至彰德时又聘一教英文之教员董晓岚,使秘书董宾国教写字。至天津时,家校由南开大学张校长荐一英国牧士苏道味专教英文。至北京乃聘苏之科举制度中生员名目之一。明正统时,于府、县学外有取附学生员之制,清代相沿,生员亦称附生。
女儿教姨太太等学英文。家中连以前之教汉文2位女教员,共教员3人。每到暑年假大考毕集全堂考卷呈袁阅览,袁按学生名次赏赐学生东西。至彰德后袁之两个外甥张某亦入家校读书。
二、家中正式人口和役使人员
袁世凯家中正式人口大概数目计:正太太1人,姨太太8人,男孩子15人,女孩子9人。凡孩子生下来即雇奶母保育,男孩六七岁即有男听差看管,各屋内均有丫头一二人。袁本人有上差四五人,院内有干净女仆2人侍候,外边各办公人有20余人,各办公人各有听差1人。厨房五六人,理发匠1人,管理电灯房2人,修理花及浇花四五人,尚有轿夫十余人,熬参茸汤者1人,管事听差者四五人。只此可计之人数即与部院大衙相类,其余附役小男孩则不知其数矣。
三、待遇教员
景震初去时当往见袁,袁即面云师严道尊,即知彼主张管理学生贵严;又云彼有腿痛病,不能远送。每月初发薪,每年有寒暑假,每假一个月,届假期辞行前即将路费40元及礼物送来。有一次送白燕窝2匣,暑药数种。彼在卫辉城内所住房舍系寻常瓦房,并不华丽宽敞,景震在此住约近一年。
四、洹上村建筑
袁在下野前系闻光绪临崩痛恨袁于戊戌政变经过,将有不利于袁。袁夜间急乘火车赶赴天津,经疏通方回京辞职。下野后蛰居卫辉府城内,彼时暗买彰德府洹河北岸地数百亩,迨至清政府对彼缓和,方敢在洹河北岸开始建筑一所大房。该房周围筑一大土墙,似小城;向南开一大门,大门内有二门,二门悬匾额一方书“袁宫保第”四字;二门内修9个院,袁居中院,其余各院为各姨太太和儿女居住。二门外有群房若干间,系听差等住室:尚有中药房,聘中医数人;二门内东院是家校,西房是西药房亦聘西医数人在此。房迄东为花园,园门上悬匾额一方,书“养寿园”三字。园内凿一大池,设小船以供游荡,建一木桥以供过池。园内建一书房,门联云“圣明仰答期儿辈,风月婆娑让老夫”。再北修一大客厅以招待宾客,园北面建小楼一座,内供慈禧太后像和御赐玩物。有时袁犯肝气即向太后像痛哭。迄西有数处小房,类街上商店。园内有土山数个,山上遍植花木,园中树俱是洋槐垂柳,迁入时已树荫蔽天,不可极望。院之西面建数十小房,为听差眷属居室。在辉县境内买山地数处,以赏给十几个老听差的,园墙外周均栽大杨树。此新宅建筑既成,命名曰“洹上村”。此村实只袁一家,及闻清政府对彼情形缓和方敢迁移其内,移时用一列火车将家俱箱箧运去。初移至时,各室晚上均用煤油灯,不久在南院建一电灯房,自行摩电,从此全宅电灯辉煌。又在花园内建一高约二丈压水亭输水各处,从此各院均用自来水。园中修有水井数眼以供灌池及浇花。每日晚间袁偕全家逛花园吃晚餐,每次必请正太太到场。白天袁一人逛花园,右手持手杖,左手扶听差,经过家校往往赴校看学生上课,观其意旨,颇尊师重教。
五、家庭生活状况
袁家属人等衣服俭朴,衣以洋布为主,只袁本人衣多绸缎,冬天不穿皮袄,以貂绒作棉袄。至于他的饮食,除鱼鸡肉外,每餐使姨太太做盘菜几个,以供口腹。办公诸人有菜数桌,亦是鱼鸡肉丰满异常。老师与众学生共餐,孩子多,每月有孩子生日,哪屋孩子生日哪屋送校中饺子若干;每餐的主食是米饭和馒头,每桌上吃下用一年无二样。
袁世凯治家甚严,全家情形安谧。正太太性极忠厚;大姨太太年岁已高;二三姨太太系朝鲜国送给的,性亦忠厚;四姨太太早逝;五姨太太精明强干,最得袁的欢心;其他姨太太均年轻,以得欢心为旨,故皆无是无非。
袁的儿子以克定为长,系正太太所生,通英法日三国语文,汉文书读的亦不少,法写碑很有功夫。次子克文颇有才学,书法学问见重国内,花园内多所题词。三子克良犹在家校受课,至彰德后与张百熙之女结婚,至北京又买勾栏中人孙一清做姨太太,故张百熙之女从此多病。克良以下多无文訾。袁的家规,儿子结婚后即不上校读书,故其各子读书不多,惟其孙家融资质稍笨,三百字的国语终日览读,不能背诵。其他幼子均聪明,可惜均读书不多,侄子克义十五六岁时出家校入北大肄业,其余犹在家校受课。
六、亲戚乡亲兄弟
袁在洹上村时来往客人很少,惟端方系五子克权之岳父,周馥为八子克珍之岳父,均在彰德住数日。乡亲人等稀少来往,袁有弟兄6人,袁是行四,其三哥移住洹上村,彼此最为友爱,时相会晤,一二年后其三哥因病身死,袁为发殡并跪在灵前谢客,以示对其三哥友爱尊崇并为子侄辈做仪式。
七、清政府派员起用和宣布共和经过
宣统三年(1911年)辛亥武昌起义,清政府派兵南下,军队趑趄于豫鄂交界之间。某月日清政府派陆部大臣荫昌到彰德督师行营,住车站旅馆,荫于晚上到洹上村见袁。
洹上村惊为查办袁的钦差到村。实则袁早悉内情,准备一切,自大门至客厅电灯稀少,院内乌黑,房舍形式及建筑均不能看清。当荫见袁时,放声大哭,说:“四哥数年不见您的腿竟如此不能行动!”以后二人谈吃谈穿,袁叫人拿来银丝猴皮袄一件,令荫看视;荫云生平未曾见过,袁即将此皮袄当面赠送彼。时人皆以为荫来查办,何情内容均所未悉,及后始知荫系促袁出山,担任军政。此事京津各报虽皆刊登,但未记明袁荫会晤情形。
不久清政府下谕使袁出山以捍大难,彼时袁鉴赵尔丰、端方被民众杀死,不敢轻允就职。此后经过私议及招集在军的旧部会议,洹上村又从财政部取回巨款若干,袁方出山南下,先令前线清军冯国璋部打汉口,汉口收复又令冯过江攻龟山。黄克强所率民军兵败龟山,被冯取得,由高临下俯瞰武昌。此时若开炮射击,武昌亦下,黎元洪即须退走。闻震秘使人潜到武昌和黎私议,若此后革命成功约以袁为总统黎为副总统。及双方默契,遂停兵不战,袁方抽身北上和清廷周旋。袁既到京,仅年轻姨太太相随,其余家属均到天津住英租界,分两股,一股住戒酒楼,一股住小白楼。家校附于小白楼的公馆内,洹上村只余袁克定等数人留守。继闻克定因骑马外游回时所乘马无故惊倒地上,克定头碰砖上脑部受伤,当时手足不能行动口亦不能说话,疗养一二年方才复原。
袁世凯在京住东华门外锡拉胡同,每日早朝由府进东华门。隆裕太后每天送美餐御席一桌。某日下朝经过东华门街上,突有人掷一炸弹,落在马车前面,未伤人畜;袁指挥车夫不由原路,遂安返府中。从此清太后允袁不再入朝。袁示意清廷大局不易挽救,其旧部赵秉钧时长内务部,握有警权,有所行动,有压迫清廷之。传前线军人段祺瑞领衔请清廷退位,宣布共和。此时袁对时局表示棘手,因南京已宣布成立中华民国。
彼时武汉前线停兵不战,南方辛亥起义领袖黄克强等聚集南京。不久孙中山先生亦由海外返国,在南京成立中华民国,孙先生为临时大总统,宣告中外。袁遂代表清廷并派唐绍仪带多人到南京议和,后来唐绍仪所接受条件与袁意旨不合,遂停止唐代表权,由电报亲自折冲。在此期间,清廷主战者有人,良弼为其中主力之一。在袁与南京交涉之时,既有东华门投弹路炸,西城红罗厂东口外又有彭家珍炸良弼案。此时清廷要人皆闭户自卫,海陆军大臣载洵、载涛两大将并令内务部赵秉钧护卫。袁此时又向清廷谢退代表意旨,清廷遂开御前会议,允诺退位,告庙让国。袁遂代表清廷向南京交涉条件,优待清室,南方政府允,袁为第一任临时大总统,黎元洪为副总统。从此南北和议成立,宣布中国为中华民主共和国,孙中山先生辞职,以袁为临时大总统。惟临时总统须到南京就职,此条各旧部在京军人全部哗变,南方政府鉴于北京局势不稳,始允袁在北京就职,为临时大总统。
袁在京就职后,当召集临时国会以凭正式选举。及国会召开,议员中民党实占多数,袁恐选举落选,于开会投票选举时派陆军部长段祺瑞到场监选。段率数十军人到场监视投票,各持手枪,严护会场之门,断绝内外交通。写票时有的即写“袁世凯”,有的迟迟不写,监票人曾见一人在票上已写“袁”字,以为此票必写“袁世凯”,遂弃监视。不意此票竟写“袁乃宽”。开票时见竞有写“梅兰芳”和其他人氏者。终以袁票过半,袁遂为正式大总统。
大选成功后袁家大放鞭炮以示庆祝,袁在故官太和殿上就总统职,各部首长及各国驻京大使皆到场致贺,届时登台就职宣读政策,到场致贺者中外人士均挥手帕。景震亦参与典礼,因袁为临时总统期间,其家属学生已由天津迁至北京住中海内,彼时袁既忙于应付政治,其家事等等无暇照顾。
袁就正式总统后,仍在居仁堂办公。会客时文官由文承宣郭世五引晋,武官由武承宜韩某引晋。公事设内史监,聘内史数人,内史以阮忠枢为首,下有刘春霖、王寿彭、吴阎生、王振垚、闵保之、孟鼎臣,于民国三年(1914年)景震亦参其末。各内史的工作除每日处理内外公事文件外,尚会客时数人去站班,又使选历代名君名臣嘉言善行一段写呈袁阅经,震批一“阅”字发回,日久订成一册,署名“居仁日览”。
每日公余到晚间,袁率全家人口逛花园,进晚餐,与在洹上村时情形相同。总统府花园设于中海西岸演武厅前,景震所管之家校在中海西岸迎春堂中院。民国四年(1915年)授景震为少大夫,是年7月给予四等嘉禾章。
八、宣布帝制和死后葬仪
袁世凯正式就职总统后,旋有第二次革命之战。此次因袁黎合作,黎又坐镇武昌,消息迅速,不久即将战事弭平。四川都督尹昌衡、云南都督蔡锷虽非国民党,但皆为倾向民党的青年,皆调京觐见。所有遗缺,云南委唐继尧接充,四川委其亲信陈宧代替。
嗣后民党要请成立内阁制并推宋教仁为内阁总理,此举袁有戒心,宋在上海北上,突遇刺,又自宣布共和。后其旧部领袖如王士珍、段祺瑞、冯国璋多持异议,王士珍自民国成立后并脱去军职,袁感旧部军人功高势重不易驾驭,于是有模范团军校之设。校员由各军荐选,校址在北京旃坛寺。袁自为模范团团长,以陈光远为副,此举既有淘汰其旧部意旨,并有为长子克定作潜势之志,是以旧属段祺瑞辞去陆军总长,冯国璋坐镇江苏有违迕意态。长子克定运筹其间,袁即变共和为洪宪帝制。天津严修先生曾上万言书,陈述利害,望其悔悟。袁竟不纳,仍孤意进行,并在午门内朝房设大典筹备处,以杨度为首,严复等5人为附。景震虽知其误,但势孤情违,未由进说。
斯时严修先生和徐毓生率领袁世凯之子四、五、六、七等赴欧洲游历,家校只余七八岁的几个孩子,由景震在府内照顾。第二年毓生回国,袁即派毓生进国务院做事校中,又聘一汉文教员孟鼎臣。
斯时蔡锷突遁云南起义,梁启超亦通电中外反对帝制。袁派曹锟、张敬尧入川,各军亦多携贰,不服从命令作战,所委四川督军陈宧又致电于袁,请取消帝制,否则宣布独立。旧部不附,亲信叛离,袁本来有病,又加以陈一电,一时气不可遏,不数日即行溘逝。
民国初成,副总统黎元洪原驻武昌坐镇,及第二次革命战事后,遂嘱黎迁北京总统府南海瀛台。到帝制取消,袁死黎继,国务卿徐世昌使人抱数口印转交黎元洪,以后一切由黎照顾。
袁未死时,派郭世五在清宫中取宝石珊瑚等烧瓷材料,赴江西景德镇制洪宪纪念瓷若干件。该瓷器虽皆上绘,然其上花卉皆有宝光,实可宝贵。
袁死后,黎总统命令国葬,预定其墓地在彰德洹上村东北新庄。墓内形势,棺不人土,先在墓地上凿一水井,井之周围建两间洋灰钢筋大房,袁柩在东间水井上,西间留给正太太百年后用。墓南面筑一长方土台,离约四五尺,上植铁栏杆,墓南有4座大石人,武装者2座,穿祭服者2座,再南树一高耸石碑,上刻书“第一任大总统袁世凯之基”。再南有一大厅,作祭祀斋戒,易吉凶服用。新庄与洹上村来往之途中立一神道碑,灵柩入墓,预建大隧道两条,葬时柩由隧道入墓,墓门有两个大洋灰钢筋的大闸,可以启闭柩入墓后将闸放下。
袁的正太太不数年死于天津,亦运归洹上村东北新庄墓地殡葬。出殡时闻其二三两子均未赴丧,他的儿子兄弟不和可见一斑。
袁死后儿子们分家,闻只存款400余万元,且股票居多,每子分数万元,女儿各分6000元作嫁资,提出数万元作大家公共用项,各姨太太亦分居各处。
其各子之嗜好,克定很少;克文好唱好古铜钱;克良好买刻图章的各种宝石;克端吸烟卷,买各国之烟斗无数,又好花钱,闻其分家数年分的钱即将用尽,吃饭从公用项下借支;克珍好喝酒;克权好买古本书;只克桓一人在唐山他亲戚周学熙开滦煤矿处做事。
九、前事遗漏补充如下
民国五年(1916年)袁死后,其眷属即回彰德洹上村,教员孟鼎臣随之到洹上村教读。大总统黎将景震分发教育部,部长范源廉派景震到京师图书馆。景震在馆中历任庋藏总务会计各课长共计8年,后因欠薪太多,无法生活,民国十五年(1926年)至江苏孙传芳处,孙派为副官处一等书记官。民国十六年(1927年)又派至上海闸北电话分局主任兼沪西电报分局局长,至蒋介石北伐即辞职回家赋闲。
十、洹上村之结果
袁世凯受命镇压辛亥革命,当收复龟山后袁使人往见黎元洪,黎令来人赤臂相见,送达袁的秘信,与专诸见吴王相似。以后袁黎来往信件即不如此严重。
当洹上村花园修好后袁即穿蓝洋布裤褂,照渔樵耕读四种像片。渔即袁在小船上持篱撑船状,他三哥被蓑衣守渔篓;樵耕即持农器工作式;读即读书式;登天津某报,人见之均羡慕其逍遥自在。
袁的妹妹嫁于江苏盐商,有一年携两个儿子来彰德洹上村看望她哥哥,于是将两个儿子送家校读书。他妹妹因送景震宁绸衣料3件,至袁迁天津,他妹妹即回江苏,学生亦带回南下。
袁死后河南督军冯玉祥后来曾将洹上村内之器具、书画、古玩等等没收,在开封府售卖,名人书画扇面一元一个。后该村之房屋为本地某工厂所占有,此房虽不及秦之阿房宫,然其形势亦大有可观,费数年之经营,用数十万之银钱,一旦破坏,袁氏有灵亦应浩叹。(1961 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