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逢俊花鸟作品
流光小韵几吟间周逢俊
少年时,我接触到的第一首词,是苏东坡的《江城子·悼念王弗》。
那是一个仲夏夜,我去邻村看望表舅。表舅与一位两鬓如霜的老人,分别住在村头仓库的东西两间破屋里——他们都是被打成右派后,从城里下放来山区的。距他们住的仓库不远,只有十几步路,就是晒场,周围都是稻田,清风朗月,蛙声一片。
晒场上放着一块席子,他们就盘坐在上面纳凉。许是这位耄耋老人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与亡妻,他在朗诵东坡这首词时抑扬顿挫、声情并茂,两眼满含泪花:“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当时虽年少懵懂,但我却听得入神,许久许久沉浸其中,感觉回味无穷。也正是从那一晚开始,我的好奇心被深深搅动了,有心一探词的究竟和底里。
那时没有书读,诗词歌赋都是老先生凭记忆默写。表舅在大学读的虽是中文和文学,可二十一岁就被打成右派,早早地被学校开除了。他收藏的书多而杂,大部分被当作“禁书”悄悄烧掉了,剩下的多是小说、散文和现代诗歌之类。这些书只能收藏,却不敢拿出来看。他对诗词格律的了解仅限于绝句和小令,而我也就从绝句、小令开始了入门学习。
周逢俊书法自题诗
到北京后,画画儿以外的时间本来就很少,只能在茶余饭后,挤点时间读书——就这样,也占掉了我几乎全部的业余时间。那时我读得最多的是唐诗宋词,后来就既读也试着写。我年青时,喜欢苏东坡、辛稼轩的豪放风格。他们那种豪迈的气概会让人觉得,但凭一腔热血,就可以天风海涛、壮怀激烈。
后来我又开始读温庭筠、姜白石、吴文英、周清真、秦少游、陆放翁、李易安等一大批词人的作品,渐渐地拓开了思路和品味——不仅特别喜欢柳永,尤对李后主的词爱不释手。我觉得婉约词最接地气,既可以风情万种,把生活中的情仇爱恨、喜怒哀乐表现得淋漓尽致、惟妙惟肖,也可以一发家国之情怀。对于一个多愁善感的我来说,这种形式再合适不过了。可是,阅读与创作毕竟完全是两回事,熟读再多也未必能自己写。
周逢俊书法自题诗
乙酉年尾,经格律诗家王成刚引荐,文怀沙先生许以缔结师徒谊。过了年,成刚先生来访,于松韵堂案头瞥见一卷我自制的诗册。翻阅末了,便提议我带上这本小册子去燕堂请教文老。不料,文老阅后竟慨然为之写了篇序文。文中文老对我的画大加赞许,对诗词则评说道:“以诗论诗,并非精构,但出自职业画家之手,则须另眼观之。”可见,文老当时衡我,重点在画,诗词只是“另眼观之”。
呈请文老看的这本诗词稿虽不到二百首,时段却跨越我从“文革”到改革开放、从农村到城镇、从银屏山到北京城、从青年到壮年的人生历程。而这恰恰是我人生中最迷惘、最无助、历经漫漫煎熬几近放弃的时段。这些像碎片一样的诗词虽不成样子,却实实在在地连缀起我彼时的酸甜苦辣。我曾想,这些不成熟的文字将来有一天,除了会助力我复活那些蹉跎、挣扎、无助却又不甘罢休的岁月,或许也终能演化为更精美的诗文,所以一直不轻言放弃地敞帚自珍。
周逢俊书法自题诗
许多年后,没想到有一首词文老看后竟然很欣赏——不仅喜欢,还曾反复吟诵。而这首词距文老翻看那本小册子已有近十年之久了。还记得那是2016年圣诞节,我与文老一行在三亚的亚龙湾海滩散步。那时海天一色,湛蓝的大海与陆地之间有一条雪白的交织带,蜿蜒伸向远方,溅起的气浪在阳光下像闪烁的火花。文老在海滨浴场的遮阳伞下半躺着,眼望大海,给我们讲苏东坡被贬谪到海南岛的故事。坐在我旁边的一位女士恰好也是诗人,我就把准备好的一首词《水龙吟·登天濛山》递给她指正。她仔细看完,不无惊讶地连声说好并递给文老。文老摘下墨镜,拿过诗稿凑近扫视了一眼,像往常一样开始吟诵:
恰时最得登临,晚霞欲镀苍茫路。江潮叠雪,云深际野,旧年去处。曾笑峥嵘,再添万里,一蓑风雨。问千川气象,神州漫旅。赚诗骨,从容赴。
未觉天荒人老,对残阳,初心高翥。激情莫待,期程谁与?壮怀如虎。谷静空兰,峻松飞瀑,尽都归伍。信青山共筑,天涯那梦,迈清湘步。
“北漂”二十七年如分作前后期,那么前十五年,我为了生存玩命打拼——一边在艺术上不断探索,一边为养家糊口奔波。记得初来北京的那一年正值深秋,我独自一人去爬香山,归来辐凑了一首《满庭芳》——“极目香山,苍茫萧瑟,暮云千里悲秋。帝京凉客,无意看琼楼。寂寞偏闻雁唳,南飞去,愁影空留。谁知我,人生过半,一棹任浮游……”
后十二年,我重新出发,决心做一名学者型艺术家。于是,开始大量读书、临帖,有意识地努力提高诗词创作与赏鉴水平。而在山水画创作上,也属意“诗境”的营造并付出很多心血。全国美展,我曾获得过金奖、银奖及许多其他奖项,都是拜“诗意盎然”所赐。我也先后被聘为北京师范大学和清华美院高研班导师——美院就是以“周逢俊诗境山水画高研班”名义,对外招募学员。
带高研班学员写生
虽然拿文老的话说,这十来年的我早过了学诗的年纪了,但我却不怎么在乎年龄这一说。唯一抱憾的只是,明知道诗词印证着我的初心和宿缘,却因没有把握住而始终徘徊于堂奥之外。也惟因如此,就特别庆幸一次偶然的诗缘——它引发了我对诗词的浓厚学习兴趣,且一发不可收拾。
壬辰秋,有幸参加一个诗词雅集,不期诗人林峰就坐在我旁边。那一晚,我们虽只是初识,却一见如故——他的吟诵给我留下了绕梁三日的震撼感受。
不久林峰应邀来访。这一次,我并没有直接拿出诗作请教,只是请他看我的画作,并对我的画如何力求诗境强调了一番。林峰既温文尔雅又满腹经纶,既吐属谦和又要言不烦,我有许多问题都在与他交谈中得以解惑或受到启发。在此后的两年中,我像中了邪似的拼力研习诗词,每天都亢奋不已,不知不觉地便走进了诗词创作的自由王国……迄今已近八年,未曾间断。
从那时起,我明白了技术的首要性——磨刀不误砍柴工,想学好诗词,先得彻底掌握诗词韵律。然而,基础训练对我是严峻的考验,不仅需要耐心、毅力,还得克服老年记忆力减退的困难。多年来的自学经验告诉我,学习要循序渐进,扎扎实实地往前走。我制订的学诗词计划包括:每到画室休息时,我就专心背“平水韵”——事先把平水韵表放大,贴在墙上便于随时查询;学习格律讲究先易后难——诗先学五言,词从小令开始,严格要求,中规中矩。但问题总是在学习的过程中翻倍而至——我的困惑在于:这些问题层出不穷,猴年马月也不能从容动笔!
写生采风途中
在不断摸索和试错的过程中,我很快就找到了一条既有乐趣又牢靠的“捷径”:定向击破,接触一个格式或一个韵,非用到娴熟为止才换第二、第三个不可。譬如,我原计划花上半年时间学习七律,结果我实打实地坚持了整整两年,一再巩固和强化,才达到了今天的运用自如。学习平水韵也是用这个办法,把一个韵部用得滚瓜烂熟了才换韵。而邻韵则同时练习,比如一东二冬,熟稔后分用起来就自如了。继学填词,我足足花了十八个月,也只学了十几种难度较大的词牌。此后,我依托这种学法,每年选一项作为重点学习对象,效果显著,屡试不爽。
旅行也加速了诗词写作的进程——每到一个新地方,无论国内还是国外,除了写生就是写诗填词,而且养成了习惯,有扣即发,从不拖拉,当日动笔的诗词绝不留到第二天。所以,毫不夸张地说,每次归来总是诗囊满满。诗词对我来说,就像一个既天真又贪玩的小孩子手中的玩具。
《松韵堂诗词》多为近几年所作——旅行、写生、读书、思考,各种见闻、喜怒哀乐。诗与词是我宣泄情绪、表达感受的两种方式——就词而言,无论是小令还是长调,总是会根据不同的题材、感受的深浅、声调的悲壮抑或欢愉来选择不同的词牌,诗亦如是。
在我看来,词尤亲近悲天悯人之心,但又不会令人沉沦于虚无,反而有明心见性、如对天使之效。我写诗填词不是为编织逝去的童话,也不是在百无聊赖的生存状态中构筑精神乌托邦,而是在寻找人性对真善美的自由表达。天真是道情的法门,若无所思,绝不轻言妄语;若有所思,当回报以慷慨——所谓泼彩溢为氤氲所需,惜墨归适当止。
为写生画作填词
《松韵堂诗词》的姊妹集系《松韵堂乐府.辞赋》。分类出版的建议来自松韵堂的诗友们,我觉得很好——不仅针对性强(就目标读者群而言),也更具便携性。近几年画展活动频繁,加上日常的写生与教学,好像永远忙不完。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说过:“仿佛我的人生是反着来的,老了老了竟然比年青时还有方向感,朝着目标壮心满满。”这本小册子就是我朝着目标前行的雪泥鸿爪和屐痕。
2012年11月11日于松韵堂
此文发表于《诗词之友》2023年第3期总第122期
周逢俊,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原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高研班导师,北京师范大学山水画高研班导师,安徽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现为北京师范大学启功书院艺委会委员,荣宝斋沈鹏诗书研究会理事,安徽省美术家协会顾问,安徽省中国画学会副主席,《诗刊》子曰诗社顾问,北京市诗词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