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科幻,本是想象力与文化观的启蒙——范正利对话著名学者朱大可

创新中国 2023-11-07 18:47:26

朱大可一如既往地特立独行。在不久前的世界科幻大会上,朱大可提出神话与科幻乃为母子关系,并认为两者理应相认。尽管不是每一位科幻作家都能认同这一观点,朱大可却也不以为意;因为他可以确信的是,少年一代似乎拥有更为开放的心智,“认亲”仪式当在他们手中完成。

作为中国文化领域的一个鲜明符号,朱大可始终牵动着人们的视线。随着涉猎领域的多元化,朱大可不断转换着身上的标签。早在十几年前,朱大可将研究重点从文化批评转向了神话史和文明史的研究,又从2014年开始介入神话创意写作。这一次,他见于世界科幻大会的身份是正是小说家。

近些年,朱大可将更多精力倾注于少儿神话,“因为这不只是自我疗愈的文字游戏,更是一场想象力和文化观的启蒙。”他的神话小说《少年饕餮》第二部在世界科幻大会的相关论坛顺势亮相,此间还在主持人王芳直播间“毫无悬念”的大卖。

这是一种独有的朱大可式的神奇!科幻大会上,当他人应景般地言必称科幻热,朱大可却大谈神话热,并制造神话热。他言之凿凿,说神话热正在全球兴起,只要对传统神话进行适度改造和重写,“新神话”就能满足大小读者的阅读需求。他大言不惭地将科幻的道场借用,而且用得理所当然。话又说回来,谁让神话是科幻的“娘老子”呢!?世界科幻大会“融合共生”的主题词敢情是为他准备的。

“新神话”是被朱大可频频提起的一个概念。他认为,在将传统神话重新激活方面,中国主流作家的表现并不尽如人意。在这个过程中,发现、尊重并适度修改神话原型,是实现“神话新编”的基本法则,否则注定是失败的。朱大可的自信则在于,从自己的写作实践来看,诸如《大桶》《少年饕餮》的新神话完全可以抵御“审美疲劳”,让读者获得新鲜的阅读体验。

就现代科幻作品与神话小说是否存在科学与神学的对峙,一向对“神秘学”颇感兴趣的朱大可自有主张。他说两者貌似对立,实则有着内在联系,“两个最遥远的端点,恰恰最有可能发生对接与重合”。显然,朱大可并不支持将科幻与神话进行骨肉割裂的任何说辞。

“科幻产业”是本届科幻大会的一个高频词,这意味着中国本土在多个层面十分看重科幻背后的商业逻辑和潜在价值。朱大可以为然,他建议成熟的科幻文学应当通过衍生品,诸如影视、动漫、游戏、玩具、主题馆和主题公园,尽可能地拓展其阵地,成为文化产业的主要风口。诸如《少年饕餮》的神话文学,其实也可以走产业化路线。商业价值的实现,最终将会反哺并促进文学本身。

范正利:在世界科幻大会上,朱先生作为“中国神话与世界科幻之间”论坛的主要嘉宾引发了很多关注。您提出“神话不仅有着辉煌的过去,它也有着自己的‘黄昏恋’,他爱上了年轻的科技思想,还生下一个迷人的孩子,就叫做‘科幻’。”您说应该让科幻和神话母子相认,请问他们是否已然相认?不然,又能什么时候相认?

朱大可:我在会上提出的观点是,成都世界科幻大会应当是科幻与神话母亲相认和团聚的时刻。这个声音应该被听见了。但科幻作家是否真正接纳这点,还取决于他们的立场。我注意到的一个事实是,科幻作家对此是持不同意见的。一些作家正在试图从世界各地的神话中寻找灵感,而另一些作家则继续坚持科幻的独立自主道路。但我在巡讲中遇见的中小学生,却很愿意接受这种母子关系的比喻。他们的心智似乎更为开放。可以确信的是,真正的“相认”仪式将在他们手里得以完成。

范正利:在世界科幻大会相关论坛上正式亮相的您的神话小说《少年饕餮》第二部,一上市即受到热捧。我们也注意到在主持人王芳直播间有5分钟4000套的很好的销售成绩。你对此有所预期吗?这是否也意味着原创神话存在一个巨大的市场空间?

朱大可:说实话,对于这个结果,我并不感到特别意外。这首先受益于王芳荐书的强大能力,同时也让我和蒲公英的图书编辑们看到了市场对原创神话的渴望。这些天来,我跟本书第一集作者、我的学生可星儿一起,先后在南京、成都和郑州等十几所中小学巡讲,学生们的反应如此热烈,就连校长和老师都大为惊讶。神话热正在全球兴起,催生了大量优秀的影视和游戏作品。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只要对传统神话进行适度改造和重写,推陈出新,让神话与当下日常经验结合,就能满足大小读者的阅读需求。

范正利:在大家更为熟知的印象中,朱先生是学贯中西的学者、观点犀利的文化批评家、意见冷僻的神话学家,而这次以神话小说家身份出现有什么不同?您曾说,“神话是撬动少儿想象力和创造力的有力杠杆”,科幻自然也有相似的功用。少儿神话似乎是您近年的主要着力点,未来的创作计划是什么?

朱大可:我在十多年前就把研究重点从文化批评转向了神话史和文明史的研究,又从2014年开始介入神话创意写作。作为一名学术研究者,神话学是文化研究的一部分,所以起初朋友们并不感到违和,但等我写小说之后,人们的表情就有些异样了。一位著名作家语重心长地拍着我的肩膀告诫说,写小说的最佳时段,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现在你则大可不必,因为文学早就凉了。我没有听从他的忠告。我决定一意孤行,把神话写作进行到底,甚至把更多精力倾注于少儿神话,因为这不只是自我疗愈的文字游戏,更是一场想象力和文化观的启蒙。

范正利:据我了解,系列新神话小说大多是朱先生在海外居住和教学期间创作的,那么在海外环境创作中文读本是种怎样的感受?能给您不同灵感吗?听说您这次回国后在四川考察了很多和饮食尤其是川菜相关的去处,是下一步创作的设计吗?能不能为大家做个介绍?

朱大可:在海外可以阅读更多文学书籍,观赏更多的影视作品,听更多的古典音乐会和看各种现代音乐剧,还出入于更多的美术馆和博物馆。广泛的“浏览”让我得到了大量素材。我的长篇小说《大桶》,以中美洲阿兹特克文明为背景,而触发写作的动机,源于多次探看纽约自然历史博物馆,其中羽蛇神造型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从比较图像学和比较文化学的角度看,它很有可能是商代“应龙”的一种美洲变体,结果它成了触发我写作《大桶》的第一灵感。

这次出席成都世界科幻大会的同时,拜会了川菜美学家石光华,他曾是80年代整体主义诗人的代表。他对于川菜的诗意阐述,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时我还“邂逅”了川菜史研究专家李作民,他对川菜历史的独特阐释,也让我深受启迪。我和朋友们除了领略殿堂级的川菜,也品尝过大众川菜,甚至像“柴火鸡”这样的街边“苍蝇馆子”。川菜风味的多层性和丰富性,以及川菜研究者的出色才华,都令我对中国美食的现状,有了更为深刻的认知。对于我而言,下一步就是完成《少年饕餮》第三季的创作,并启动关于中国美食的文化人类学研究。

范正利:少年鲁迅就将《山海经》视为至宝,及至后来又辑录《古小说钩沈(沉)》,并撰写《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先生对“志怪小说”的重视程度由此可见一斑。请问朱先生在神话研究和神话创作过程中,如何看待古代中国的神话作品?传统神话对当代创作的价值在哪里?您认为年轻一代的作家,在回望经典并从中汲取营养的时候,应注意哪些问题?

朱大可:从某种角度看,传统神话已经在漫长的岁月里风干成了一些四字成语,比如“女娲补天”和“愚公移山”之类。这是干枯的旧物,跟当下的日常生活经验无关。我们的难题是如何重新激活它们,让它们重新变得鲜活,并且打开它们,让它们向我们的现实世界开放。这其实并不那么容易。多年以前,英国坎农格特出版公司发起“重述神话”计划,试图用新写作来解放传统神话,但中国主流作家的表现并不尽如人意。这可能是一次历史性的挫败,以至于新神话写作成了一项“风险事业”。

跟希腊神话和埃及神话相比,中国上古神话比较破碎,彼此的相关性也弱,在丰富性方面更是相形见绌,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两汉以后的情形则大不相同,在道教和佛教的接济下,中古神话以笔记式志怪小说形态出现,内容变得更加丰富,只是题材由创世、造人之类转向了神佛、仙道、鬼怪和武侠,具有更浓烈的民间传说气息。其中一些传说如白蛇传、孟姜女、梁祝和牛郎织女,是中国人的欲望表达的故事原型,具有强大的民间生命力,只要加以适当的修改,就能承载新的欲望,完成其现代化的叙事转换。

范正利:这是世界科幻大会在中国首次举办,人们欣喜地看到中国科幻文学取得一定进步,有作家乐观地表示中国科幻或将迎来发展的一个最好时代。如朱先生所言,科幻脱胎于神话,但其发展无疑是基于科技,是建立在科技逻辑上的现代神话。科技因而成为除了文学素养之外必要的知识准备,这是否意味着科幻创作比神话小说有着更高的门槛?

朱大可:神话与科幻虽然有共同血缘,都需要足够的想象力,但也有自己的容貌与个性,无法简单地混为一谈,不仅如此,两者还有各自的衡量标准和门槛。神话的门槛就是文学性,新神话是一种时间文本,更注重文学所必须拥有的历史观、信仰、结构、人物塑造力和语言质感,而科幻是一种空间文本,更强调科学逻辑、科学宇宙观及其未来空间的预见力。《三体》之所以被很多人赞美,是因为它构造了一个独特而强大的宇宙观;而被另一些人诟病,是因为它在文学性方面令人失望。针对《三体》的不同评价是一个范例,展示出两套标准之间的戏剧性对峙。

范正利:就“志怪小说”的兴起原因,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曾有专门论述。从神仙之说到鬼道巫风,再到宗教信仰,诸如此类在今日社会往往被看作玄学或者迷信,无疑是科学的对立面。从这重意义上来说,现代科幻作品与神话小说会存在冲突吗?另外一种略有调侃意味的说法是,“科学尽头是神学”,两者似乎又达成了某种统一,朱先生对此怎么看?

朱大可:这是另一个有趣的话题。神学和科学貌似对立,但有着内在的联系,两个最遥远的端点,恰恰最有可能发生对接与重合,比如,古老的“万物有灵”话题,已经得到了“量子纠缠”的物理学论证。目前,神学的近邻学科——“神秘学”,正在世界各地兴起,拥有大数量研究者和爱好者,它的特点就是以科学和理性的方式研究玄学,探索神秘力量及其“秘密知识”。东方神秘学所研究的内容,包括周易、河图洛书、道医和灵修传统,全部都是中国文化的重要成分。这变化也许是一种征兆,预示着神学(神秘学)和科学在21世纪的奇妙会合。

范正利:这一届科幻大会,“科幻产业”成为一个高频词,相关机构还推出了《2023中国科幻产业报告》,这意味着中国科幻已不单单停留在文学层面,甚至成为拉动经济的一个重要增长点。作为“少年饕餮”系列作品的主创,以及同济大学文化产业系的创办者,你的神话作品是否也已进行商业化、产业化发展的规划?文学繁荣和商业价值能否真的做到相得益彰?

朱大可:尽管得过一些国际大奖,中国科幻文学仍然是一种不够成熟的类型文学,还需要更多时间来孵化。《三体》这样的文本,毕竟还没到遍地开花的程度。但正如《三体》影视所示范的那样,成熟的科幻文学应当通过衍生品,诸如影视、动漫、游戏、玩具、主题馆和主题公园,尽其可能地拓展它的战地,成为文化产业的主要风口。根据我的观察,文学繁荣和商业价值完全可以彼此呼应,相得益彰。《少年饕餮》作为神话文学,也可以走相似的产业化路线。为此,我委托北京心想柿橙科技文化公司来设计它的产业发展规划,并且已经有一些企业伸出了合作的橄榄枝。正如一位投资人所言,《少年饕餮》的边界可以止于图书市场,也可以拓展到更辽阔的地带。

朱大可,文化批评家、神话学家、小说家;范正利,文化学者、财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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