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上一回，我们讲到，公元417年，四月，刘裕大军进入黄河，打算西上关中，北魏骑兵就跟黄河北岸盯着，刘裕走，他们也走；刘裕停，他们也停；刘裕派人上岸叫阵，他们就后撤；刘裕的人回船，他们就回到岸边，继续盯着。
搞得刘裕哭笑不得。
于是，刘裕决定出奇制胜。
一天，刘裕派白直队主（官名）丁旿，率七百人，驾战车一百辆，登上黄河北岸，在距河岸百余步处，构筑军阵——史书上称为“却月阵”。晋军背靠黄河，以战车摆成一个弧形，与河岸形成新月形状，每辆战车上有七名战士，布阵完毕，在阵中竖起一竿白色羽旗。
北魏骑兵远远看着晋军跟那儿表演，搞不清他们要干什么，便不再后撤，只是观望。
【大概这么个意思】
刘裕又派将军朱超石率二千人，携带大弩一百张，奔入阵中，每辆车上增加二十人，在车辕上竖起防箭的木板。北魏军此时开始进攻，朱超石命战士们以软弓小箭射击。北魏军发现晋军就这点儿本事，人数又少，便向前逼近。北魏南平公长孙嵩率三万骑兵跟进，乌压压压向却月阵。朱超石下令以那一百张大弩射击，又选神射手协助弩击（百弩俱发，又选善射者丛箭射之）。北魏军人数众多，弩箭无法压制攻势。朱超石进入却月阵时，还携带了好些大铁锤和千余条长槊，到了此时，他命人把长槊截为数段，每段长三四尺，用铁锤猛击这些“短槊”，短槊飞出，每槊都能洞穿魏兵三四人，魏军招架不住，开始溃退。
衣赐履说：此处原文是“乃断槊长三四尺，以锤锤之，一槊辄洞贯三四虏”，云云。我猜，朱超石大概是以“短槊”来替代弩箭，安装到大弩上，如此，则人手很难扳得动弩机，故以铁锤猛击，方能将短槊射出。
晋军乘势追杀，阵斩北魏冀州刺史阿薄干，北魏军逃回畔城（山东省聊城市西）。朱超石率宁朔将军胡藩、宁远将军刘荣祖等继续追击，被魏军包围，血战一天，斩杀魏军数以千计，魏军才退走。
衣赐履说：我们之前讲过，刘裕灭南燕慕容超时，以步兵对付鲜卑铁骑，“众军步进，有车四千辆，分车为两翼，方轨徐行，车悉张幔，御者执槊，又以轻骑为游军”，我个人感觉，刘裕大约就是布了一个四千辆车的“却月大阵”，此番，则微缩为一百辆车的“却月小阵”。
北魏军最初本着“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的原则，不跟晋军交手，但却月阵似乎激起了他们的好奇心，导致失败，真是好奇害死猫啊，呵呵。
刘裕命朱超石与振武将军徐猗之，以及河北（郡政府设襄邑堡，山西省芮城县）太守薛帛，在河北会师，共同进攻蒲坂（山西省永济县）。晋军攻克蒲坂，刘裕任命朱超石为河东太守，镇守蒲坂。后秦平原公姚璞与姚和都反攻蒲坂，晋军大败，徐猗之阵亡，朱超石逃奔刘裕的大部队。
后秦鲁公姚绍派长史领军将军姚洽、宁朔将军安鸾、护军姚墨蠡（一说姚默骡）、河东太守唐小方，率军二千，屯驻河北郡（山西省芮城县）的九原（山西省新绛县西北），凭借黄河天险，断绝东晋冠军将军檀道济军的粮道。刘裕派建武将军沈林子进讨后秦军，多次交锋，大破后秦，斩杀姚洽、姚墨蠡和唐小方。
沈林子向刘裕上报战况，说：
姚绍素来气盖关右，然而现在形势窘迫，在外，军队多次惨败；在内，国家危机四伏，我恐怕他活不了多久了。
果然，后秦太宰、大将军姚绍听说姚洽等人战败身死，忧愤交加，一病不起，吐血不止。姚绍将兵权交接给东平公姚讚后，溘然长逝。
衣赐履说：沈林子简直就是沈铁嘴啊！如果史书记录属实，则很可能他从后秦内部得到内幕消息。之前我们讲过，刘裕此次伐秦，带了颇多后秦降将，一手抓武装斗争，一手抓策反工作，两手同时抓，两手都很硬。
【策反工作很重要】
姚讚代替姚绍，率军袭击沈林子，大败而逃。
刘裕抵达洛阳，巡视城防营垒，十分满意，对河南、河北二郡太守毛脩之大加赏赐。
五月二十四日，东晋齐郡（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太守王懿向北魏投降，向拓跋嗣上书说：
刘裕现在洛阳，应该迅速发兵断其归路，可以不战而胜。
拓跋嗣认为可行。
当时，博士祭酒崔浩正好在为拓跋嗣讲解经典，拓跋嗣就问他说，刘裕讨伐姚泓，前锋已经到达潼关（陕西省潼关县），依你看，他能不能拿下关中？
崔浩说，一定可以。
拓跋嗣问，为什么？
崔浩说：
当年，姚兴喜欢追求虚名，并不务实；他的儿子姚泓，懦弱多病，众叛亲离。如今刘裕乘人之危，而晋军勇猛善战，训练有素，没有失败的道理。
拓跋嗣又问，刘裕跟慕容垂相比，怎么样？
崔浩说：
刘裕胜过慕容垂。慕容垂的老爹（慕容皝。皝读如晃，去声）和老哥（慕容儁。儁同俊）创下大业，慕容垂出身尊贵，其国人愿意投靠他，就如飞蛾扑向火光，有此凭借，自然轻易建功立业。而刘裕出身寒微，脚无寸土，手下无人，然振臂一呼，夷灭桓玄，北擒慕容超，南斩卢循，晋朝司马氏衰落，他于是取得国家的权柄。刘裕平定秦国之后，一定篡位，这个形势已经很明显了。而秦国地面儿上，不同民族，混居杂处，民风强悍，可谓虎狼之国。
风俗不同，人情难改，刘裕打算用教化荆州、扬州百姓的方法，来统驭三秦之地，就好比脱下衣服包火，用网子来捕捉老虎一样，没用啊！刘裕留下驻守秦地的部众，最终都会变成对敌人的资助。孔子说过，善人治理邦国百年，或许可以消除兵事（善人为邦百年，或以胜残去杀）。如今，以秦国之难治，刘裕又岂能在一两年间稳定局面呢？因此，我认为陛下应该暂且止兵，让百姓休养生息，做好准备，等待刘裕返回江南，秦国的地盘儿，最终会落到我们手中。
拓跋嗣说：
刘裕军进入函谷关，一时进退不得，我派精锐骑兵直捣彭城（江苏省徐州市）、寿春（安徽省寿县），刘裕能怎么办？
崔浩说：
现在，我们西有赫连勃勃，北有柔然，他们一直在窥伺我们的行动，准备随时来犯，因此，陛下不可亲自率军南下。我军虽然强盛，但没有韩信、白起那样的良将。长孙嵩善于治国，拙于开疆拓土，根本不是刘裕的对手。我们兴兵远征，却看不到实际利益，不如暂不动兵，静观事态。
拓跋嗣笑着说，你分析得很周详。
崔浩说：
我曾经私下考量近世人物，不敢不向您汇报。比如，王猛善于治国，他就是苻坚的管仲；慕容恪辅佐少主，他就是慕容暐（读如伟）的霍光；而刘裕平定逆乱，他是司马德宗的曹操呀！
拓跋嗣说，你看先帝（拓跋珪）如何？
崔浩说：
浅陋之人管窥天象，哪能看到苍穹的广大！尽管如此，太祖率漠北纯朴之人，南下中国之地，变风易俗，教化四海，他老人家简直就是当世的伏羲氏和神农氏诶！
拓跋嗣又问，赫连勃勃怎么样？
【此人极为厉害】
崔浩说：
赫连勃勃当年国破家亡，孤身一人，寄身后秦，接受姚氏的官禄。这厮不但不想报答姚氏的恩情，反而乘人之危，抢占一方地盘，与四邻结下仇怨。像他这样自视伟大的卑鄙小人，虽然能暴虐一时，终究会为人所灭。
拓跋嗣大为高兴，君臣二人一直聊到深夜。拓跋嗣赐给崔浩御用醅酒（醅酒，没有滤过的酒。醅读如胚）三十升、水精盐（精制的透明纯盐）一两，说：
朕听了你一席话，就像品味这种盐酒，因此想和你共享这美好的滋味。
衣赐履说：第一次看到，古人喝酒，会加上一些盐。
然而，拓跋嗣还是命司徒长孙嵩、中领军叔孙建，各自挑选精兵备战，等刘裕再向西部深入时，就从成皋（即虎牢，河南省荥阳县西北汜水镇）渡黄河南下，进攻彭城、沛郡（安徽省淮北市）；如果刘裕推进很慢，则仍继续在岸上紧紧跟随。
七月，刘裕大军抵达陕城（河南省三门峡市），沈田子（沈林子老哥）、傅弘之等率军进入武关（陕西省商南县西南），后秦守将纷纷弃城逃走，沈田子等进驻青泥（陕西省蓝田县）。后秦皇帝姚泓命给事黄门侍郎姚和都，镇守峣柳（蓝田县东南。峣读如尧），阻截晋军。
刘裕抵达阌乡（河南省灵宝县西。阌读如文），沈田子等打算进攻峣柳。后秦皇帝姚泓决定先消灭沈田子，再与刘裕决战。
姚泓率步兵数万，压向青泥。沈田子本来扮演的是疑兵的角色，手下只有数百人，听说姚泓来了，他就准备迎战。
建威将军傅弘之反对说，敌众我寡，这仗怎么打？
沈田子说，用兵之道，贵在用奇，不在人多。
傅弘之还是反对，沈田子说：
敌我寡众悬殊，一定势不两立。如果等到他们扎好大营，加固围守，我们必然军心沮丧，那样就全完了。不如趁他们刚刚落脚，营地和战阵尚未建立，我们主动出击，一定成功！
随即，沈田子率众击鼓而进，傅弘之只好跟随出战。
晋军被后秦军重重包围，沈田子激励士卒们说：
各位告别亲人，出生入死，不就是希望得到今天的机会吗！封侯大功，就在这里建立！
于是，沈田子下令，丢弃粮食，毁掉营舍，亲自率军奋战。沈田子所率都是江东勇士，善于使用短兵器，他们大声呼号，冲向后秦军，后秦军大败，被斩杀一万余人，晋军缴获了姚泓的御车御衣，以及王家专用的器物。
姚泓逃回灞上。
衣赐履说：沈田子以数百人大破后秦数万军队，斩杀万余人，讲真，有点不靠谱儿。《宋书·自序》载，沈田子所率只数百人，《通鉴》中则为“田子本为疑兵，所领才千余人”。我猜，连司马光大爷都看不下去了，羞羞答答给沈田子加了点儿人，凑到千余人，呵呵。
《宋书》作者沈约，是沈林子的孙子，沈田子的侄孙，在将刘老虎奉上神坛的过程中，顺便关照一下沈家的前辈们，也是人之常情。
【咋啦？有本事你也写史书啊！】
当初，刘裕认为沈田子军队人少，就派沈林子翻越秦岭增援。沈林子赶到青泥时，后秦军已经失败，沈林子与沈田子合兵追击，关中郡县，很多向沈田子暗中投降。
八月二日，刘裕到达潼关，
后秦东平公姚讚，派扬州刺史（遥领）司马国璠，引导北魏军团尾随刘裕大军之后。
东晋龙骧将军王镇恶，请求率水军从黄河开进渭水，然后直趋长安，刘裕批准。
后秦恢武将军姚难，从香城（陕西省大荔县东黄河西岸）率军向西退却，王镇恶挥师追击。后秦皇帝姚泓从灞上（陕西省西安市东灞河畔）率军返回，屯驻石桥（长安洛门东北。洛门是北城东头第一门），准备接应姚难。后秦镇北将军姚强与姚难会师，屯兵泾水（渭水支流）岸边，迎击王镇恶。王镇恶命毛德祖进攻，大破后秦军，姚强战死，姚难逃回长安。
后秦东平公姚讚退守郑县（陕西省华县），刘裕进逼城下。姚泓命姚丕驻守渭桥（长安城北渭水大桥），辅国将军胡翼度驻守石积（陕西省华县西南），姚讚驻守灞东（灞水之东），姚泓自己则进驻逍遥园（陕西省西安市西）。
王镇恶率水军进入渭水，逆流而上，他们乘坐的都是蒙冲小舰，划桨的士卒隐于舰身之后。后秦帝国的人只看到战舰前行，却看不到划船之人，大为惊奇，认为天神下凡。
衣赐履说：以前我们讲过蒙冲战舰，是一种用生牛皮蒙到狭长船身上的战船，两侧下部开孔，容纳船桨；上部开窗，用以射箭及伸出长矛，机动性强，来去如飞。后秦军队显然没有见过这样的船只。
八月二十三日，凌晨，王镇恶军抵达渭桥（长安城北渭水大桥），下令全军，吃饱喝足以后，全副武装登上河岸，最后登岸的人，斩首！士卒们登陆完毕，渭水湍急，东晋的战舰随水东逝，倏忽之间，不见踪影。
这时，后秦皇帝姚泓，手下还有数万人的部队。
王镇恶向士卒们作战前动员，说：
兄弟们，我们的家人都在江南，这里是长安的北门，离家乡远隔万里。现在，战船、衣服、粮食，都被河水冲走了，我们奋力进攻，获胜则可以建功立名；失败，则尸骨无存，只可二选一，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我与诸君共勉！
言罢，王镇恶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士卒们士气高涨，踊跃奋击，在渭桥大败后秦姚丕的军队。姚泓率军救援，却被姚丕的败军冲击践踏，不战自溃。镇西将军姚谌等人全都战死，姚泓单人匹马逃回皇宫。
王镇恶从平朔门（长安北门）进入长安城，姚泓和姚裕等率数百名骑兵，逃奔石桥（长安城东北）。东平公姚讚听说姚泓战败，急忙回军救援，但军心已乱，士卒们四处逃散。辅国将军胡翼度见大势已去，便向刘裕投降。
姚泓准备向刘裕投降，他的儿子姚佛念，年仅十一岁，对老爹说：
晋人一定会以我们来满足他们的欲望，即使投降也难免一死，不如自杀。
姚泓内心悲伤，不能回答。姚佛念登上皇宫城墙，以自由落体的形式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衣赐履说：姚泓给儿子起名为佛念，但佛终究没能保住后秦。
【王镇恶】
八月二十四日，姚泓携妻子儿女、文武百官，前往王镇恶的大营投降。长安城中的汉族人和少数民族，共有六万多户，王镇恶宣扬晋朝的恩德，加以安抚，号令严明，百姓安居乐业。
衣赐履说：在五胡十六国中，后秦是第八个兴起，第十一个灭亡的。后秦亡后，中国境内，七国并立：
东晋、西秦、北魏、北凉、西凉、大夏、北燕。
憋了半天，我还是忍不住想对王镇恶说一句：王龙镶啊，你的功劳太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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