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老屋真的老了,远远望去,浮云一般步履踉跄、跌跌撞撞,就像一个落魄的英雄,蓬垢的脸上满是胡茬,望着不远处络绎不绝往来的衣着光鲜的人,一脸羞愧地躲在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孤独久了,便想随便抓住一个人,一遍遍诉说过往的峥嵘岁月和种种沧桑际遇。
老屋不是不讲卫生,也不是没时间打理自己,只是它们太老了,身子骨太硬了,不便弯腰低头去修边幅了。很多时候老屋是孤独的,它们中多数一年到头了才修一次,差点的已好多年没修了。野草漫过它们的脚脖,顺着裤腿不管不顾地爬满它们全身,就连老屋的脸有时也不放过,合着麻雀垄的窝,填满一个时代的所有记忆。
也不管那人是不是在意听,也不管那个人是否听得清、听得懂,反正,老屋就像一个热心肠的人,愿意和每个走近它的人在树荫下琐屑地分享古今,说你说我。每本厚厚的字典和长长的诗歌里都曾留下它们光阴的故事,如今,英雄落寞,却执拗得如同一个不愿承认自己老去的人,总爱在阳光下一页页阅览自己或豪壮或平凡的过往。
过往平静的岁月老屋们很怀念,瓷实安详,它们的前身是茅草土坯,主人们点着煤油灯,田间炕头,呼儿引伴,过着简单的生活,快乐而充实。突然有一天,它们一窝蜂被推倒,换作砖瓦飞檐、藻井回廊、高门深院,迎来它们一时的气派和尊荣。可好日子没绵延多久,主人就兴趣转移了,嘴里谈论的不再是四季庄稼的长势和收成,变成外面哪些陌生的地方日子好过、挣的钱多。说着说着,突然有一天他们就迁徙一般拖儿携女一家家离去,只留下年迈的老人和跑不动的狗相伴空荡荡的老屋。老人们粗重的咳嗽声和老狗们偶尔的犬吠,提示偶尔路过的人这里还有人烟,不是座荒芜的冢穴,还有颤巍巍的残喘和叹息伴着疯长的艾草一起,守着故土的一隅,不对称地完成星空下的自生自灭。
老屋们很惭愧,它们的使命是为它的主人们遮风挡雨、安息就寝的,那是它们的命和存在的意义,不愿只是外出游子梦中抒怀和凭吊的弦月。现实残忍地剥夺了它们存在的体面。它们以草为邻,伴日月星辰落户,一把钥匙锁住了它们的喉咙,它们喊不出叫不出;年久失修的墙壁和窗户上大窟窿小眼的,风呼呼地吹着,夹着雪花霜露,艰难地庇佑着外出的主人们留下的犁铧、灶台、老家具。落满了灰尘和斑斑锈迹的家具上,一股刺鼻的霉湿味儿,给乍进来的主人一种不期然的彷徨和痛。
只有年关了,老屋们重又热闹起来,横幅新挑,华筵盛服,炊烟袅绕,热浪欢腾,满耳的鞭炮和满眼红红的灯笼迎来了久违的丰盈。窗明了,几净了,欢声夹着笑语,酒歌伴着祝福,把经年的孤独和寂寞换成一年集中泄洪的坝堤和喧腾的闹市,天上的星空都繁衍着曈曈的快乐,老屋这时才是本色的,敞开厚重朴实的胸怀,舒畅快意地笑着,和那一方的山山水水一同无眠。
如今又很多年过去了,老屋更老了,腿脚支离着,脊背更弯了,枯瘦的脸上只剩下空洞的眼框,一天天巴巴地望着眼前越修越漂亮的马路,好些年了,也不见儿时的主人回来看它,它慢慢知道他们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它慢慢变的释然,不再抱怨,它知道他们去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可以无忧安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