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一本可以反复读的书。
每一次读,都有不同的感受。曹雪芹几乎无废笔,经常在一些很小的事情上,写出很深刻的东西。我最近重读《红楼梦》,就被一些细节震撼。这一次,是关于袭人和秦可卿的,我第一次在这些细节里意识到,其实这两个人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对照组,因为曹雪芹通过她俩写了一个很惨烈的事实——在那个时代,人作为个体的真情实感是不重要的,反而更容易成为彰显权势与名利的工具。先说袭人。《红楼梦》第五十一回里,踏雪寻梅联诗的热闹过后,袭人的母亲生病,因此袭人回了一趟花家。这个细节夹在薛宝琴编怀古诗谜和晴雯补雀金裘之间,因此很容易被人忽略掉。但曹雪芹写得很认真。
让我们一起来看看袭人是怎么回家的。先是禀告了王夫人,王夫人同意后,特意叮嘱了凤姐办好这件事,因为这个时候,虽然没明说,但贾府上下基本都默认袭人是准姨娘。那么她的回家就不能是随随便便的了,必须符合勋贵之家的规矩与体面。于是凤姐让管家周瑞家的跟着。这还不够,又亲自交待周瑞家的:“再将跟着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外头派四个有年纪跟车的。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要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所以袭人,一个明面上贾府的丫头回趟家,两台车,八个人跟着。光这阵仗其实已经够大了,那时候普通人家哪有条件坐车的。【行】要体面,【衣】也要体面。书里原话这样写:“叫他(指袭人)穿几件颜色好衣服,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炉也要拿好的。临走时,叫他先来我瞧瞧。”袭人于是穿了自己最好的衣服(王夫人赏给她的,王夫人自己的衣服),拎了自己最好的包袱(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包)来给王熙凤看。结果王熙凤觉得不满意。“凤姐儿看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华丽,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凤姐儿笑道:‘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赏了你倒是好的,但只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着也冷,你该穿一件大毛的。’袭人笑道:‘太太就只给了这灰鼠的,还有一件银鼠的。说赶年下再给大毛的,还没有得呢。’凤姐儿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凤毛儿出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罢,先给你穿去罢。等年下太太给作的时节我再作罢,只当你还我一样。’
"这里头关于灰鼠、银鼠、大毛,很多人可能不明白到底说的是什么。我觉得蒙曼老师讲得很清楚,所以简略复述给大家,大致意思就是袭人一开始穿的是皮袄、棉裙、皮外套,标准的贵妇冬季装扮,但那个皮外套是个中毛的,王熙凤觉得不够气派,就给袭人换了一件大毛的。小毛、中毛、大毛的区别就是毛的长短。一般小毛就是很常见的皮草,比如牛皮、羊皮,大毛就是比较稀有的狐狸皮、野兽皮等等。王熙凤后来给袭人的就是一件狐皮的。
然后包袱,也是一样的道理:“又看包袱,只得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里面只包着两件半旧棉袄与皮褂。凤姐儿又命平儿把一个玉色绸里的哆罗呢的包袱拿出来,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总之一顿操作之后,袭人从香奈儿或者古驰的行头,变成了爱马仕的派头。拎着最顶级的包,穿着最贵的皮草,光鲜亮丽地回了家。很多人包括我自己以前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总觉得王夫人太偏疼袭人了。那时候我把王熙凤对袭人回家这一段的关照理解为她在讨好王夫人。如今再看,只觉得袭人其实也很可怜的。这里头所有关于派头的东西,都不是对袭人的爱,而是把袭人当成一件趁手的工具,用来彰显权势、欲望、手段。王夫人借袭人回家,表示了自己仍是贾府的当家主母,王熙凤借袭人,展示了自己管家才能和手段,她们又一起共同借袭人,对外展示了贾府、王家的财力、权力。袭人不过是拎着爱马仕的工具人。此时此刻,她是彻底被物化的,并不作为一个人存在着。因为如果她被当成了一个有情感的人,那么面对着自己的亲妈病重即将去世,那么所有的这些装扮都是不应当的,是不应该被在意的。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问袭人回家探病,是怎样一种悲切的心情,没有人关心一个少女该如何渡过失去母亲的难关。一切都比不上,她作为一个工具人把贾府的荣耀、权势、金钱、体面穿出去给别人看重要。包括秦可卿的葬礼,也是一样的道理。
总有人说,秦可卿去世葬礼办的那么风光,北静王等四大王爷家里都派人来,说明秦可卿的身份很不一般。或许有道理吧,我只是一个《红楼梦》的读者,没有研究过那么多背后的东西,所以不想在这些事上争辩别人到底对不对。再者,曹雪芹自己写秦可卿这一段,也很反复,最初的版本,是淫丧天香楼,明确写了和她公公的不正当关系,后来自己又觉得不合适,改成了病死。
(很爱林妹妹的皮草)但不管什么原因吧。都要承认一点,秦可卿的葬礼能有这种排场,更重要的不是她的身份,而是贾府的身份。里面的王爷、侯爷、将军,全都是因为和贾府有交情,才来的。至于北静王,他来的原因也不是因为秦可卿,书里明明白白写,他想见宝玉,想着这个场合宝玉是必来的,所以他才来。秦可卿是谁,重要吗?我每次看秦可卿死封龙禁尉那一回,都觉得秦可卿真是可怜人,她生前活得没有半分自由,就连死也要被人榨干最后一点价值,秦可卿的葬礼,是各种人性的表演场,是权势与权势之间的较劲儿,唯独没有什么真情实感。我最近看《蒋勋说红楼梦》,他讲到王熙凤一边料理荣宁两府的事,一边在秦可卿的灵前,说哭就哭,说停就停,说王熙凤是一个情绪不拖泥带水的人。但是,我想说的是,不仅仅是这样的,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完整参加过北方农村那种葬礼,如果有,大家应该很清楚,差不多每个人都可以做到像王熙凤这样说哭就哭,说停就停。我外婆去世的时候,到了下葬那一天,其实我们的情绪已经平和了,因为之前已经不自觉地哭过太久。可是下葬那一天,哪怕哭不出来也得干嚎,因为要给别人看,这是家族体面。
《红楼梦》最狠绝也最慈悲之处,就是曹雪芹通过种种细节,讽刺了所谓的表演式体面。曹雪芹笔下最生动可爱的人,往往有不【体面】之举,因为她们追求的是人最天然最真挚最诚实的感情。曹雪芹的慈悲之处在于,他看到了这些被压抑的东西,他把它们放了出来。我们看《红楼梦》,要看的,恰恰也是那些悄悄被曹雪芹放出来的东西。你称它为灵气也没错,但我更愿意称之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