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野孩子》取材于两个“事实孤儿”的真实事件。资料图
2024年的中秋节档期可以称得上史上最“卷”,三天的假期集中了二十多部新片上映,共收获近4亿元票房。其中,一部取材自真实事件的电影《野孩子》以1.2亿元的成绩独占该档期票房榜鳌头。
《野孩子》关注的是一群被称作“事实孤儿”的孩子们,所谓的“事实孤儿”即“事实无人抚养儿童”。
2019年,民政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等12部门印发实施的《关于进一步加强事实无人抚养儿童保障工作的意见》中规定,事实无人抚养儿童是指父母双方均符合重残、重病、服刑在押、强制隔离戒毒、被执行其他限制人身自由的措施、失联情形之一的儿童;或者父母一方死亡或失踪,另一方符合重残、重病、服刑在押、强制隔离戒毒、被执行其他限制人身自由的措施、失联情形之一的儿童。
据有关部门公布的数据,2022年我国的“事实孤儿”人数高达36.5万。比起父母双亡的孤儿,这个群体的处境往往被遮蔽了。
2019年,中央电视台《今日说法》栏目报道了一对流浪兄弟的故事,引发了广泛的社会讨论。21岁的马亮因为偷盗被警察逮捕,通过审讯,警察发现马亮的身边一直带着一个8岁的弟弟轩轩,两个人相依为命,却没有血缘关系。
当时办案的周佼警官向记者分享,马亮和轩轩在流浪的日子里只能躺在破旧的门板上,在寒冷的大雪天,他们也只能互相依偎着取暖。陷入困境的马亮从事非法的偷盗行为获取生存物资,但他从不舍得给自己买衣服,反而给弟弟买他爱吃的东西,甚至为了他能够强壮一些,不被人欺负,强迫他喝不爱喝的牛奶。
经过调查,周佼发现马亮和轩轩都是所谓的“事实孤儿”,轩轩的父母没满法定年龄就生下了他,后来两个人分手,母亲不知去向,父亲组建了新的家庭,他只能和收废品的爷爷过活。而马亮的父亲也长年在外打工,母亲则离家出走,音信渐无。
显然,缺乏父母关爱和家庭管教的孩子,很容易流落到社会上陷入各种困境当中。马亮最终因为偷盗被判刑4年,轩轩很多次都想去探望他,但为了轩轩的成长,他都拒绝了。
导演殷若昕很早就关注“流浪兄弟”的故事,也非常想知道他们后续的命运如何。几年后,真的有一位制片人找到她,希望可以将这个故事搬上大银幕,在回到事件发生地进行了大量调研之后,她接触了大量“野孩子”的故事,决定接下这个项目。
她还记得有个孩子家境其实不错,但是比较叛逆,经常跑出去玩,父母无法管教,后来染上了毒瘾,当警察找到父母的时候,很震惊于对方的反应:“你们随便判几年都行,多关几年更好。”
马亮虽然也走上了违法的道路,但他有一个弟弟彼此取暖,某种程度上照亮了他的内心。“这对兄弟的关系是最打动人的,马亮当时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他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抛下轩轩独立离开,这对他来说可能才是最省事的,但他并没有。”殷若昕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马亮曾经也有很多次想要独自上路,他甚至想过以躲猫猫的方式,让轩轩闭上眼睛数数,自己则一走了之。但是他走着走着还是回头了,后来他告诉周佼警官:“因为我的家人就曾这样一走了之,再也没有回头,我不能这样离开弟弟。”
2021年,殷若昕的导演作品《我的姐姐》因探讨开放二孩政策后家庭内部的重男轻女等社会问题引发过媒体的广泛关注,还收获了8.6亿元票房。有网友把《野孩子》看成《我的姐姐》的姊妹篇,它延续了殷若昕一直以来的社会关怀。
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始终感兴趣的都是生活里发生的事,即使未来拍一部科幻片,我也希望它反映的是我们对当下生活的思考。”
没有血缘的家人关系电影《野孩子》中,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孩马亮和轩轩像家人一样共同生活。资料图
南方周末:《野孩子》改编自真人真事,这个故事最吸引你的地方是什么?
殷若昕:我听周佼警官介绍,马亮有很多次可以抛下轩轩,但他没有这么做,这个部分也是吸引我特别想要拍这部电影讲述两个人故事的原因。我一直在想马亮为什么愿意这么做,我想他不论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中,他的内心还是有对爱的记忆的,他也是知道被照顾的温暖和感受的。
当轩轩这样一个孩子不断地靠近马亮,不断地向其发出邀请,释放自己的善良和关切,唤起了马亮内心对爱的感受。他想要去照顾轩轩,陪伴他,也是某种程度上抚慰自己,把希望寄托在一个陌生人身上,他们之间缔结了一种没有血缘,但类似家人的关系。
南方周末:你们在开拍前也做了调研,接触了很多案例,有没有思考过造成这群孩子困境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殷若昕:马亮和轩轩的情况我想还是他们的原生家庭负有主要责任,不论是什么样的物质情况,什么样的知识结构,如果家庭是有善良和爱意的,我想孩子是可以被更好地滋养的。
我想孩子最初都是属于家庭的,他是需要被抚养的,最终才会成长为一个个独立的个体,家庭的教育以及引导是我们人生初起阶段非常重要的部分。今年我看了一部电影叫《年少日记》,其中郑中基饰演的父亲一角让我很有感触,他说我看过很多教育孩子的书,也学了很多新的方法,但我不是教育专家,也并不知道如何把这些方法用到孩子身上
为人父母是一场修行,孩子诞生之初最需要的就是父母,尽管我们说原生家庭的问题很复杂,但我们不能去回避它,也绝对不能说不去管教和指引孩子。
南方周末:截至目前,你的三部电影都比较关注青少年群体,这背后深层的原因是什么?
殷若昕:我觉得还是一种创作上的直觉,可能也因为我自己好像还在青春之中,自然也会思考自己和周围人的成长,可能不自觉地就会寻找青少年作为我的主人公。另外,我觉得青少年的故事很容易触达到他们的家庭,自然也会勾连出一些社会议题。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一个广阔的世界,我的电影也只是将对当下世界的感受进行了一个集合。
南方周末:看得出来,在你的创作中,你一直对社会问题都是很关注的,为什么?
殷若昕:我觉得不一定叫社会问题,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情形和状况,在我的世界里事情没有非黑即白的,背后都有复杂的成因,困境里的人,都有自己的一些不得已,是我们不能去轻易审判的。
我更希望的是能够从表面切入去探索一些东西,并且只能是从个体出发,去呼吁和传达。电影中的轩轩、马亮,他们的家长甚至是周佼警官,都有自己的无奈,我们能够关注到他们情感上的需求,在职业上的一些需求,也许很多东西就会往前推进一些,社会的情形可能就会变得不太一样。
南方周末:你之前的那部《我的姐姐》引发了很长一段时间关于性别议题的讨论,《野孩子》里也有关于周佼警官如何平衡事业与家庭的内容,我很好奇作为女性电影创作者,你觉得自己拥有所谓的性别自觉吗?
殷若昕:每一个创作者都会有自己的倾向,这当然和她(他)整体的成长过程是息息相关的。女性天然拥有所谓的女性态度和女性视角,但同时我是一位导演,从事的是电影工作。从创作的逻辑来说,我觉得所有的创作者可能也都会有一些一致性的东西。我们都会去寻找自己最感兴趣的那个话题,尽力去让故事有更好的呈现。
女性导演可能会在某些地方更加细腻,或者说更容易共情,但作为《野孩子》这样一部电影的创作来说,我也很难区分说哪一个部分是独属于女性的,哪一个部分是属于人的。创作者把最能打动自己的部分放进电影里,才是最重要的。
一些最朴素的情感《野孩子》中的主角之一,男孩轩轩(左)被家人遗忘、无人照料。资料图
南方周末:在整个拍摄中,你个人最难忘的经历是什么?
殷若昕:片中有一场戏是马亮和轩轩的对手戏,其中轩轩是睡着的状态,这就对饰演马亮的王俊凯提出了比较高的要求。我们是在炎夏拍摄的冬天的戏,虽然做了大量降温的工作,但对演员的身心都是一个挑战。
拍摄之前,我给小凯(王俊凯)说,这场戏需要你落泪,但要在一个相对长的时间里看到你情感的层次变化。马亮是一个不善于表达自我的人,他的说话能力甚至有一点退化,因此他的感情还不能特别浓烈,这个分寸很难把握。
我还记得那天因为特别热,演轩轩的小演员是躺着的,不能给我很多回应,而我们又是多机位拍摄,我们都很担心情感的层次会出不来。
但通过我和小凯的不断沟通,激发他进入电影中的情境,现在保留下来的这一条,我自己坐在监视器前观看的时候都流泪了,小凯事后和我说那是一次非常酣畅淋漓的表演体验,这次也是我作为导演和演员一起感受到了一种共同的喜悦。
南方周末:拍电影的时候儿童是很难拍摄的,你在《我的姐姐》和《野孩子》里都有和儿童演员合作的经验,你是如何指导儿童来演绎角色的,能否谈谈这方面的幕后故事?
殷若昕:孩子确实不好拍,我这次给自己更是上了一些压力,除了要拍一个八岁左右的孩子,还有好几个十来岁的少年。我觉得针对他们的确需要一些特殊的表演启发,要做大量的联系。比如说我们对饰演轩轩的这位小朋友,我们是选拔了五六轮才选出来的,而且是我的第一人选,他本身很有天赋也很敏锐。
当然,我们还是需要做一些启发他表演的工作,帮助他用身体把戏中人物的内心表现出来。很多时候我们给到他内心的东西,可能和他的动作并不一致,但他演出来的感觉很真实。
南方周末:你最初是话剧导演,后来才转型做电影,这个过程是怎么样的?
殷若昕:我学的就是戏剧专业,所以毕业后很自然就去做了舞台剧的编剧,但我们在学校的时候就需要看大量的电影,也会去学习电影是如何拍摄的,这个转变对我来说也没有那么特别,毕竟在学校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当中很多同学将来会去做影视剧。区别是有的故事更适合放在剧场空间,有的比较偏重内心的展现,可能更适合用影像去讲述。当然它们的本质还是相同的,都是讲故事,讲人,是诉说与观看的关系。
对我个人来说,渐渐我发现自己喜欢的故事可能都更适合用影像,我在拍电影的过程中也感觉非常享受,因此就慢慢地有了这样的转变。
南方周末:2024年行业整体来说没有那么景气,此前《我的姐姐》取得了很不错的票房,大家自然对《野孩子》也很期待,对此你会感到焦虑吗?
殷若昕:身处这个行业,不可能不为此牵系,不为此忧愁,电影创作者和观众是很紧密的关系,每一个作者都希望有更多的人看到自己的电影,用作品去进行一次对话。但外部的变化很多时候都是动态的,我们也必须适应这种动态,坚守自己的创作本心,继续精进自己,好好拍比什么都重要。
南方周末:你所说的这种本心指的是什么,你会担心你坚持的东西观众并不喜欢看吗?
殷若昕:我觉得就是一些最朴素的情感,我们不能忽视人和人的情感,在呈现故事的时候,也不应该卖弄和炫耀。我们现在经常面临观众不爱看的声音,但每一个讲述者的叙述角度必然是不一样的。
其实任何一门艺术种类,都是希望能够百花齐放的。如果每一位创作者都可以在自己擅长的赛道去夯实基础,我们的电影院能够给不同需求的观众提供多种多样的作品,我相信观众自然会来。
南方周末记者 余雅琴
责编 刘悠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