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最跋扈的公主,仗杀妃嫔、责问亲弟弟、甚至擅闯太极殿与老臣对峙,老臣两眼发昏倒地不起。
这在整个国朝历史中都是相当震撼的。
后世史书说我「善弄权,凡有与其不满者必定会遭公主报复。」
没办法,谁让我有资本,还有一个貌美疯批,睚眦必报的驸马都尉。
1.
我是大楚仁帝第一位女娘,满岁时便有封地,是临近梁京的鄂邑,富饶之地。我母妃李婕妤也因此得封昭仪。
我父皇说,所有子女我是最像他的,这点我不置可否。
因为和我一母同胞的六王柔善仁慈的比母妃还像妇道人家。
而我父皇雷厉风行,谈笑间却能把一众倚老卖老的臣子收拾妥帖。
我自小跟在父皇身边长大,将这些手段看在眼里,所以当我父皇那不长眼的美人讥笑六王不如我得宠,不如二王有能时,我一面和善微笑,一面吩咐人堵了她的嘴压在掖庭里杖责。
我没说杖责多少,仆婢们就不敢停。一下一下,结实的棍子落在皮肉上,只听凄厉的喊声不绝于耳。
美人还有力气骂我,崔温蕴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素衫月袍的青年郎君身姿如松,头戴赤金冠,唇红齿白眉眼动人。
他无意瞥了眼汗涔涔宛若从血水里捞出来的孙美人,抬手见礼道:「臣参见鄂邑公主。」
「崔郎君救我!」孙美人狼狈哀嚎,全然没有了讽刺教唆六王时的气焰。
崔温蕴侧眸看过去,孙美人哭道:「崔郎君救我,公主她……她竟私自对我动刑,我身边仆婢皆被她所摄,不敢妄动,若非崔郎君来了,我只怕要丧命在此!」
在父皇身边时,我听闻崔家郎君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惊才绝艳,文武双全,曾登首梁京世家女娘梦中情郎榜。
前几日皇后千秋宴我曾见过他一面,所传不虚。
只是今日我未曾听说父皇要传召崔氏郎君进宫,现下竟在内庭见到了。
崔温蕴仿佛知道我心中所想,笑道:「今日不是陛下传我进宫,而是皇后传我进宫为二王解疑答惑。」
我点头,「原是如此。崔郎君可找得到去仪凤殿的路?内庭路多繁杂,我命身边仆婢引你过去罢。」
崔温蕴颔首:「多谢公主。」
孙美人眼见着崔温蕴全无帮忙的意思,甚至要走,急切大吼道:「崔郎君!」
崔温蕴脚步一顿,却不是看她,而是直视我,淡声说道:「臣出来时,陛下要起驾往仪凤殿去,途径此处也不过半刻钟的事,烦请美人在些忍耐会。」
我对上他黑沉沉地眼珠,挑眉吩咐:「既然如此,便在打半刻钟的。」
崔温蕴唇角勾笑,与我告退。
孙美人一听还有半刻钟只觉得眼前发黑,保养得宜的指尖根根断裂,尖叫一声赛过一声高。她骂我的那些话,周围仆婢恨不得堵住耳朵,全当没听过。
毕竟梁京谁人不知鄂邑公主性子不好,睚眦必报,小时候和武将家女娘打架,把人扔下水也是常有的事。
「阿姊。」
六王在身后偷偷拉我袖子,小声道:「阿姊,算了吧,父皇要来了。」
他从小就是如此,眉眼和母妃如出一辙的温婉。
若他是个女娘,我定好生爱护这个妹妹,可他是儿郎,优柔寡断万万不能。
「阿丛是觉得阿姊处罚的太过了?」
褚言昇连忙摇头。
我知他是怕我,睨了他一眼说道:「她挑唆你与我姊弟之情,还妄图让你不顾手足情分与二王针锋相对,可见心机深沉可恶,难道不该杖责?」
褚言昇紧闭嘴唇不语。
过了会,我派出去的女婢回来,告诉我陛下已经到不远处,我懒洋洋地挥手,仆婢极有眼色的停下来,孙美人已经昏死过去。
我让孙美人身边的女婢将人带回去,不要在这里碍眼,又命人收拾好残局,这才领着褚言昇回到我母妃李昭仪的蒹葭殿。
2.
一进去,母妃就从榻上起身,挥扇走来:「这又去哪玩了?你老师布置的作业你可做完了?」
褚言昇摇摇头,异常沉默。
母妃敏锐察觉,细长的眉眼不自觉蹙起来,多了几分愁绪。「怎的不说话?」
她抬起眼,无措地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刚要张口,就见褚言昇拽了拽母妃的手,低声道:「我衣裳脏了,母妃带我去换吧。」
我盯着他,他对我的目光避之不及。
母妃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无奈道:「姎乐,你莫要吓他。」
我冷笑,吓他?只怕养出来个狼崽子专门与我作对!
母妃直起身,吩咐左右为我奉上茶点,领着褚言昇进了内殿。
茶点是芙蓉乳酪,我从小最爱吃的,用的是我送来的洛阳芙蓉。
我吃了一盏茶,半碗乳酪,撑得不行。
心想褚言昇告个状怎么这么久。
然而,没等出来母妃和褚言昇,我就先被我父皇身边的内侍请去了仪凤殿。
仪凤殿中颇为热闹,皇后和父皇坐在上首,二王一脸看戏的神色,崔温蕴端正雅方的坐在下首一侧。
殿当中,是一身素衣羸弱的孙美人和痛哭不止的女婢,正萋萋哀哀和父皇哭诉我的蛮横。
「公主小小年纪就如此狠毒心肠,是要将我们美人活活打死啊!」
「鄂邑公主到——!」
我缓步进来,眼风都没有扫一眼恨恨看着我的孙美人,与父皇和皇后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皇后。」
「免。」皇后温和地望着我,「许久不见姎乐了,来予这,让予好好看看。」
我笑意盈盈上前,听父皇问:「听孙美人说,你今日无缘无故就杖责于她,可是属实?」
我歪头,笑道:「儿臣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孙美人先行颠倒黑白啊。」
孙美人急道:「鄂邑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还会让人杖责自己然后诬陷于你吗?!」
「崔郎君,您可看到了的,陛下在此,你断不能说慌吧?」
我跪坐在皇后下首脚踏旁,冷然道:「我是杖责你没错,我鄂邑素来行的端坐的直。可是,孙美人,我为何会杖责于你,你敢对父皇说吗?」
孙美人顿了下,旋即抬头眼泪盈盈:「不过是六王年纪小,我做长辈的教导几分,难道也有错吗?」
我不屑:「你算六王什么长辈,父皇与皇后都在轮得到你一个美人教导?」
「好了姎乐。」父皇说道,晦暗不明地目光落在孙美人身上,又移到崔温蕴身上,「六郎,孙美人说姎乐杖责她时你也在场,你来说。」
崔温蕴抬手行礼,肃然道:「臣不敢欺瞒陛下,臣确实亲眼所见鄂邑公主命人杖责孙美人。」
孙美人面色一喜。
崔温蕴话锋陡转,道:「但孙美人话语不敬,毫无宫妃规范,理应该罚,臣认为,鄂邑公主无错。」
「崔郎君!」孙美人像一只蛤蟆似的弹起,不可置信道:「你竟和鄂邑蛇鼠一窝!」
「放肆!」陛下面色一冷,斥道:「什么蛇鼠一窝!你当着朕的面都能说出这般话,看来崔六郎所言非虚,姎乐杖责你也是你罪有应该!」
「陛下!」
孙美人不敢相信,她想扑过去,但动一动身子就疼得厉害,好不可怜。
「父皇!」只听两道声音重合在一起,内侍高声道:「昭仪到——六王到——!」
褚言昇率先跑进来,身后是担忧的母妃。
「陛下,皇后。」
母妃一一见过礼,然后低声道:「阿丛,还不行礼!”」
褚言昇直直地看着孙美人,面色不忍:「父皇,孙美人确实只是教导儿臣,未曾说过什么。」
「……」母妃瞪大了眼睛,斥道:「 阿丛!你在说什么?」
褚言昇道:「孙美人只是在教导儿臣,多说了几句。阿姊实不应该动用刑罚。」
我:「……」
父皇阴沉沉地扫过他,「这么说,是你阿姊的错了?」
母妃一时左右为难,恰似将她架在火上烤。
我深吸口气,跪地道:「那想来是儿臣会错了意,请父皇责罚。」
鬓边步摇轻晃,我捏紧拳头,恨不得捶死那个小白眼狼,孽障弟弟。
孙美人见褚言昇替她说话,欣喜又哀凄地喊道:「陛下。」
崔温蕴忽然笑道:「素来只听清官难断家务事,却不想六王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魄,倒叫古人惭愧。」
褚言昇抬眼怯怯地看了一眼上面,只能见到阿姊清瘦纤弱的背影和绸缎似的长发。
一道若有所思地视线落下来,褚言昇顺着望过去——是崔温蕴。
崔温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转过头。
不知是不是他错觉,只觉得崔家六郎眉梢眼角都挂着冷讽。
「姎乐,这便是你的不对了。」皇后佯怒道,「孙美人再怎么不对你也该禀报予,哪能私动刑罚。」
陛下冷哼一声:「可不是。姎乐,此事就是你的不对,朕便罚你禁足寝殿一月。」
「儿臣领旨。」我磕头接旨,然后听着父皇息事宁人的赐给孙美人一堆补偿的金银珠宝,让我们下去。
此事本就事发突然,崔温蕴是奉皇后旨意进宫给二王授课的,却凭白让他看了出闹剧。
皇后温温婉婉地和他说什么,随着我的离开,殿门阖上一切都关在里面。
3.
「姎乐……」
「阿姊。」
啪!
无比清脆的一声,力度让褚言昇偏过头去,白皙的脸颊立刻红肿一片。
我甩了甩手,动作让步摇乱颤,冰凉的贴在额上。
「蠢货。」我仰起脸,冷冷道:「也不知母妃是怎么生的,我这般聪慧,怎么能有你这么个蠢货弟弟。」
「孙美人是你亲娘吗?值得你这么向着她。」
「阿姊!孙美人本来就没有说错,你嚣张跋扈,是该规矩规矩你那性子了!」
母妃压低声音惊叫:「阿丛!你在瞎说什么?!回宫!姎乐……」
「本宫如何,就不劳六王费心。即便嚣张跋扈,也不是借六王的势。」
我冷笑整理好袖子仪态,略过大口大口喘气的褚言昇,望向母妃道:「儿臣便不去蒹葭殿了。父皇令我静思己过,禁足寝殿,儿臣先回去了。」
说罢,我快步走下拾阶,两侧仆婢都当死人一般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言语,恭谨顺从的随在我身后离开。
褚言昇之话,我并未放在心上,可入了耳哪怕躲闪的再快也被伤到。
我是父皇第一个孩子,纵使并非儿郎,在父皇心中地位也不是其余弟妹能及。
可如今的一切,都是我该得的。
弟妹尚在躲避老师监视下搞小动作或者玩耍时,我却要捧着经论国策,四书五经,弟妹惹祸有我在后头收拾干净,而我惹祸,不止我,连带着父皇也要被文官骂。
小时我性子还算好,可在好的人也有脾气不是?压着压着爆发出来就凶猛的更多,也从那时起我跋扈的名声传遍梁京。
——
清秋台
眨眼我被禁足在此半月有余,母妃时常送些我爱吃的茶点来,不说什么,但我明白她这是在补偿我,让我不与六王呕气。
孙美人自我被禁足后得意忘形在望月池赏花时候误入水里,等救上来,人已经不行了。
听说六王还为此哭了一场。
「前日在太学,二王当众说六王没长心肺,孰亲孰远都不知道,六王一张脸涨的通红。」侍婢为我打扇间无意说道。
我懒洋洋地靠着美人榻,素手推开窗棱,闲散道:「二王说的有错吗?连二王都能看出来,他看不出来,说他蠢货都是抬举他了。」
诸多弟妹,哪个我没揍过?二王小时候与我势同水火,知道我在仪凤殿陪着皇后,他宁可在太学待到深夜也不回去。
然而长大了,便是二王也比我亲弟弟六王明白我。
「公主,二王身边的内侍来了。」
我打着团扇,说道:「请进来吧。」
女婢应了,退出去,不一会有折回来身后跟着一名憨态可掬的内侍。
「参见公主。」
「免。」我抬了抬手,细腕间精致的两圈金镯互相碰撞,发出清脆又富贵的声音。
内侍道:「夏月到了,二王得了一批梅子,知道公主怕热,特意叫人冰镇了送来给您尝尝。」
我掩唇笑道:「替我多谢二王。翠微。」
翠微拿出一个钱袋子递给他,乐呵呵道:「公主赏您吃酒。」
内侍不动声色地接过钱袋子,面上笑容愈发灿烂:「多谢公主。」
「二王和公主虽不是一母同胞,可二王待您却是没得说,这批梅子只送了陛下和皇后一些,剩下都在您这。」
我问道:「遂州盛产梅子,不过遂州距离梁京甚远,二王从哪得的?」
内侍没多想,说道:「崔家二郎在遂州上任,梅子是崔六郎送进宫的。」
我点头道:「原如此。」
又聊了几句,问了二王最近的功课,得知崔六郎博学多识,二王对他颇为佩服,课业上多为认真,皇后欣慰。
送走内侍,我让人把梅子呈上来,捻了一颗送入口中,冰冰凉凉的酸甜味顿时充斥口腔,很开胃。
翠微见我一连吃了几个,担忧道:「公主少吃些罢,免得胃里寒凉,」
说话间,外间仆婢走进来禀道:「公主,崔六郎来了。」
我用帕子掩着,红舌抵着果核缓缓吐出,抬眼道:「请进来罢。」
不多时,只听较为沉重有序的脚步在外间响起。
时下民风开放,男女同席把臂环游也是常有,虽是如此,但我还是叫他停在屏风外面。
薄如蝉翼的蚕丝绣着并蒂莲的屏风栩栩如生,是皇后陪嫁中的宝贝,在我及笄时赐给我做贺礼。
我鲜少有极喜欢的东西,这架屏风就算一个。
崔温蕴站在屏风前面,身形颀长高大。
我站起身没有动,问道:「崔六郎来清秋台有何要事?」
「臣听闻二王将梅子送来清秋台,恐公主多食玉体伤寒。惴惴不安下,特带来了刍竹楼养胃的玉糜羹。」青年低沉清越的嗓音响起。
随后,我见他身形动了下,从一旁拿出酸木枝缠食篮。
翠微极其有眼色的走过去,先行一礼,然后接过来搁置在我旁边的小几上。
我笑道:「崔六郎有心了。」
「只是六郎君怕是忘了,我尚在被我父皇禁足中,无令不得出,也不许人来探望。你这么大摇大摆的进来,岂不是至我父皇旨意于不顾?若被有心之人看到,一纸奏折递上去,就能治你不敬名头。」
崔六郎面不改色:「公主是君,臣担忧公主身体,一时冲动。」绝不悔改。
我眉眼弯弯,吃吃笑起来:「崔六郎忠心一片,待我禁足解除定向父皇进言嘉赏于你。」
崔温蕴垂眸轻笑,「是吗,那臣先谢过公主。」
我侧头看了看外边,说:「崔六郎不宜在内庭久留,我让翠微送你出去。」
正说着,就听外边有人喊:「阿聘!」
「唉?你怎么在清秋台这?你家六郎呢?六郎在里边?」
门口崔温蕴的侍从沉默。
二王瞪大了眼睛,高声道:「阿聘!阿聘?!你在里面吗阿聘?鄂邑没把你怎么样吧阿聘!」
我:「……」你在吵吵整个内庭都知道崔家六郎进了清秋台。
「翠微。」我说,「送崔六郎出去,顺便告诉二王若是不想明天大臣们一纸奏折递到父皇面前,就别把此事宣扬的人尽皆知。」
若是让人知道了崔家六郎进了清秋台,外面还不知掀起怎样的风波巨浪。
从我及笄我就知道,我的婚事必不可能像底下几位妹妹随心所欲,更多的是皇族对世家或者兵权、文官的牵制,因此无数双眼睛盯着清秋台。
而父皇能做的,仅仅是在这些人里,尽力挑个我喜欢的驸马。
4.
翠微领人出去,我倦了眉眼,信手把窗户合上,懒懒靠在小榻上假寐。
四周冰鉴拂来的凉气如春日的柔风,我这一觉睡了挺长时间,醒来时紫兰正跪坐在我身边为我打扇。
「公主醒了?」紫兰微笑,不等我问就说:「昭仪派人来找翠微,翠微让我跟您说她片刻就回。」
我揉了揉额角,问道:「翠微几时走的?」
紫兰道:「午时。」
话落顿了一下,如今已经是申时,翠微还未回来。
我道:「拿着我的手令去找。」
紫兰忙不迭应下,起身从匣子里翻出铜金色手令出去。
非我太过谨慎,而是翠微是我贴身仆婢,就算母妃有要事找她也断不会让她去这么长时辰还不遣女婢过来跟我说一声。
紫兰动作很快,不多时便搀扶着一瘸一拐的翠微进来,翠微面色苍白,见了我跪下行礼道:「公主。」
紫兰眼圈通红,忿忿跪地道:「公主,六王和四公主太过分了!」
我问:「发生什么了?」
翠微道:「四公主今日去蒹葭殿看望六王,说起女红刺绣的事,四公主总是做不好被女夫子责罚。六王听了便想起奴婢曾随着公主一同学过,央求昭仪着奴婢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