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名篇鉴赏（八十九）

——欧阳修《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这首《生查子》，作者说法不一，计有欧阳修、秦观、朱淑真、李清照等人。考诸文献，著作权应归于欧阳修名下。这是一首元宵节令词，元宵节是民族传统节日，自唐玄宗开元年间起放灯火三夜，宋太祖开宝年间加上十七、十八两夜，称“五夜元宵”。据《宣和遗事》、《东京梦华录》的记载和宋词的有关描写来看，可谓盛况空前，极尽繁华，称得上我们民族的狂欢节。元宵之夜，无数游人士女沉醉于“帝城放夜”“嬉笑游冶”的同时，在“深坊小巷”中也有避人眼目的“雅会幽欢”。前者热闹酣畅，后者静谧幽美，词中所写当属后一种情景。

全词采用女子视角，上片回忆去年上元之夜的幽期密约。起句“去年元夜时”，即用倒叙领起，交代时间，切入往事回忆。第二句“花市灯如昼”，回忆中再现去年元夜花市之上灯火璀璨的盛况。宋人“无贵贱皆喜戴花”（王观《芍药谱》），都城和各地城市都有花市，值此元宵佳节，观灯游玩之人来此买花插戴，是一个十分热闹的去处。这句特别说到花市，女子应是来此买花，或是在此等候所欢。元宵灯节，形容灯火照耀如同白昼，正是题中应有之意。据宋人笔记说，都城之人从前一年重阳节后就开始“试灯”，为元宵节预热。元宵节前扎起灯山，造型奇异，规模宏大。“灯如昼”三字，正是元宵之夜繁华盛况的写照。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二句，回忆去年元夜约会情景。在“花市灯如昼”的大背景映衬下，约会的巷曲益发显得迷朦隐约，悄然安恬。十五的月亮是爱情美满的象征，袅袅的柳枝又是那样丝丝惹人，依依有情。如此富于诗情画意的黄昏里，应该有柔情蜜意的佳期幽会，否则也就“良辰好景虚设”、“辜负了好天良夜”。这两句以朴素平淡的白描手法，写柔柔的春柳，淡淡的月光，朦胧的黄昏，双双的倩影，景物与人物天造地设般交融成一幅旖旎的风情画，其情也绵绵，其乐也融融，美妙得令人陶醉。

下片打住回忆，叙写今年元夜的情景。新年的第一轮圆月又升上柳梢，花市的灯火还像去年今夜一样灿烂。“依旧”二字，说明今年元夜之景与去年元夜相同，含有“物是”这层意思，为下文的“人非”做好铺垫。今年元夜，她当是特意来到故地重温旧梦的，月还是那么圆，花还是那么好，灯还是那么亮，柳还是那么柔。但她并不是来赏景的，她是来怀旧寻人的，却唯独“不见去年人”。这虽然是一个字面平常的陈述句，但道出的是女子最不愿意面对的悲惨现实。去年的人影成双，变成了今年的形只影单；去年的温馨甜蜜，变成了今年的凄凉苦涩。这五个字蕴含的沉重情感分量，是要超过“泪满春衫袖”一句的。沾满衫袖的淋漓泪水，宣泄的就是“不见去年人”的悲伤绝望之情。

欧阳修词，一方面继承花间和南唐文人词的传统，同时注意向民歌学习，这首《生查子》就是带有浓郁的民歌风味的作品。“去年”“元夜”“月”“灯”“人”等语词，在上下片里反复使用，“去年”“今年”在前起和后起的对应位置，略加变化，构成了类同《诗经》国风民歌的复沓章法。上下片的今昔对比，也使变成回忆的去年元夜更觉美好，而眼前的今年元夜更加让人不堪。词的语言明白如话，而又富有美感和韵味。甚至在不觉之间，化用了唐代崔护《题都城南庄》的构思，并且借用了崔诗“去年”“依旧”等语词。尤其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两句，虽然是平浅的口语，但是月亮、柳梢、黄昏等意象交融出的浑然天成的美妙意境，散发出让人陶醉的迷人风韵，从而使这两句词成为代言月夜幽会的千古名句，至今还被恋爱中的少男少女时常借用，赋予愈来愈世俗化的当代爱情几许唯美超轶的古典诗意。

这首民歌体小词的语言虽然浅显明白，但是文本内部还是存在一些需要斟酌之处。词中没有交代人物性别，读者是从“花市”“泪湿衫袖”等语词的性别色彩里，认定抒情主人公是一位年轻的女子。至于人物身份，词中也没有给出说明或予以暗示。“不见去年人”的原因是什么，读者也不知道。女子今年元夜是为了重温旧梦来到故地，还是应对方之约来到故地，抑或是去年元夜两人约定一年之后故地重见，共度良宵？其实都是说不清楚的。说不清楚的还有变故发生的时间，是在去年元夜幽会之后，还是今年元夜男子没有践约，突然发生的变故让女子猝不及防？如此等等，一首平浅的小词，竟有如许多的不明之处，这就再一次提醒读者，面对古典诗词的极简表现，任何时候都不能自以为是，掉以轻心。

杨景龙，笔名扬子、西鲁、南乔，河南鲁山人。二级教授，河南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学者、年度人物，创新团队首席专家，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散曲研究会理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通讯评审、成果鉴定专家，搜狐教育全国分省十大最受欢迎教授。长期从事中国诗歌教学、研究工作，兼事诗歌创作。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研究》《中国韵文学刊》《诗探索》《词学》等刊发表论文100余篇，出版《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传统与现代之间》《诗词曲新论》《不薄新诗爱旧诗》《花间集校注》《蒋捷词校注》等专著10余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委会项目等10余项。在《奔流》《河南诗人》《中华诗词》《小楼听雨》等刊物和平台发表诗作300余首，编有个人诗选《餐花的孩子》《时光留痕》《与经典互文》等。论著入选“中华国学文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经典推荐书目”，获评中华书局年度十大好书、中原传媒好书、中国读友读品节百社联荐优秀文艺图书，多次获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夏承焘词学奖、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暨孟浩然新田园诗歌奖理论奖等奖项。

编辑/章雪芳 审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