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潮在《幽梦影》中说:“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
以文章比拟案头山水,是意象化,到底有些玄虚。案头可以有真实的山水,只需摆一盆菖蒲。
菖蒲本生于山野之间,水边石上,纳山水之色、形、意于一身,集天地万物最本真之气于一体。
蒲草生山间,看似微小,却承载着岁月,将大千世界的美与趣,将人的气质精神,揽于一怀盈盈绿意中。
菖蒲无秀媚之姿,却有仙灵之质。没有人能否认它的仙气与灵气。
《本草》记载:“尧时天降精于庭为韭,感百阴之气为菖蒲。”古老的传说中,菖蒲是伴尧帝降生的仙草。
先秦时,人们认为菖蒲是一种高洁的香草,并用它来指代君王。《楚辞》中说:“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荪指的就是菖蒲,也是君王的代称。
周代,菖蒲更与神灵有了直接联系。人们在祭祀时,将酒洒于菖蒲之上,象征酒已被神灵享用。
汉武帝建扶荔宫,宫中遍植奇花异草,其中就有菖蒲。
菖蒲的仙灵之气,到了唐宋,一变而为清雅之气。唐宋文化兴盛,文人墨客寄情山水之时,发现了菖蒲与众不同的气质,便将它从山野、园林搬上案头,成为清供之一,并送别号“天下第一雅”。
痴迷于菖蒲的文人不胜枚举,苏轼就是其中之一。为了让案头的菖蒲更有意趣,苏轼去蓬莱游玩时,特地捡了数百颗弹子涡石。
弹子涡石长年经海水冲刷,圆润可爱,置于水中,与菖蒲为伴,别具一番风味,遂让身处书房的苏轼,有了“日与山海对”之感。
陆游也是个“蒲痴”。“寒泉自换菖蒲水,活火闲煎橄榄茶。自是闲人足闲趣,本无心学野僧家。”
闲来无事,给案头养的菖蒲换换水,煎煎茶,活动活动久坐不动的身体,是读书生活的调剂,也是难得的闲情雅趣。
菖蒲本是寻常野草,能被人称为“天下第一雅”,首先在于它“清姿水石间”。
菖蒲不似一般植物,需要阳光和土壤,只需一盆水,一块石,便可生根发芽,绿意盈盈,在案头氤氲出一片清气。
菖蒲丛簇而生,叶叶如箭向外散射,蒙茸披拂,摇曳生姿,远远望去,像一把翠色羽毛扇。
菖蒲之翠,与水之清、石之坚刚柔相济,互映成趣。蒲生石上,相依共生。水映蒲影,楚楚灵动。
有诗人说菖蒲之色,是森黛色。“十年梦不到丘壑,清坐喜看寒瘦姿。玉立一峰森黛色,虬蟠九节漾风漪。”
黛是青黑色。森黛色究竟是什么样的色彩,诗人的描述有些缥缈,姑且理解为山青水绿之色。菖蒲本就是生于山水之间。
炎炎夏日,案头一盆菖蒲,绿意渲染,水石映衬,瞬间有了清凉之气。
菖蒲带来的夏日清凉,陆游在诗里写过:“海东铜盆面五尺,中贮涧泉涵浅碧。岂惟冷浸玉芙蓉,青青菖蒲络奇石。长安火云行日车,此间暑气一点无。”
夏夜独坐案前,南风拂窗,月色盈怀,对着菖蒲的水石清姿,如行幽寂山林,一时凉意无限,神游无远近。
将耳贴近,似可听到水流漫过菖蒲根须的细碎响声。凉生静,静生幽,幽生清。漫长苦夏,人最需要清风、清气、清心。
月华如水,菖蒲亦散淡如水。看着月光下的菖蒲,将身浸在月色里,就像云游到了深山,坐在一泓清凉的水边,静水流深,凉意袭人。
就在这如水的光阴中,菖蒲一日日,在案头上静默,忠实陪伴与它日日相对的人。
吴昌硕画作题诗“园无石不秀,室无蒲不雅。”古往今来,没有哪一种野草,能像菖蒲这样,让无数文人墨客为之神往、痴迷。
探其究竟,正如苏轼所言:“忍寒苦,安淡泊,与清泉白石为伍,不待泥土而生者。”
菖蒲先百草而生。其时,万物尚未萌发,苦寒尤甚。菖蒲率先从沉睡中醒来,萌出叶芽,寸寸蓄力,水边,石上,处处可见。
这正如身处逆境而仍奋发向上的人。梅花香自苦寒来,菖蒲绿自苦寒来。经过苦寒的灵魂,才能绽放出迷人的香气,生发葳蕤强劲的绿意。
菖蒲有山林清气野趣,无尘俗气,无富贵气,心性洁净,案头一有此君,顿觉满目清新,胸次无尘,所有功利思虑涤荡而空。
菖蒲有莲之清,有兰之雅,有梅之韵,不择地而生,随遇而安,淡泊自守,不以色诱,不以形奇,不以香媚,无论在山野还是案头,一样地风神卓立。
案头置一盆菖蒲,如对逸友,不入山林,亦能得幽栖之趣。
菖蒲不沾泥污,一掬清水,一片净石,便是它的安身立命之所,这正与文人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情怀相契。
与菖蒲为伴,是自证,也是自勉,仿佛于茫茫人世,无边的孤独之中,觅得一位知交,时刻相伴,时时慰藉,寒凉人世,便有了暖色。
“忍寒苦,安淡泊,与清泉白石为伍,不待泥土而生者。”说的是菖蒲,也是君子。
苏轼一生甘愿忍受命运的波折,在宦海沉浮中大起大落,却始终坚守初心,不以名利为人生理想。
他一直坚守士人清白洁净的生命底色,在滔滔浊世活出了独一无二的自我,千百年来成为了中国文化天空中永不坠落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