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12月1日,滚山。
攻击开始。晚上,随着绿色信号弹升上天空,四门榴弹炮厉声嘶吼起来,准确标注出来的敌火力点即刻被炮弹掀翻,见开辟出了冲锋道路,谭营迅速沿小路向山上猛冲过去。敌人被炮火打响了阵地,谭营一鼓作气,相继攻占了第一、二道防线。
谭营平时每晚都要派战斗小组进行佯攻,敌人想不到他们一下子来真的,且攻势如此之猛,只得退守第三道城,凭借大寨内的寨墙固守,战斗暂时呈现出胶着状态。
约一个小时后,熊顺义率团指挥所推进至滚山北面附近,在他的督战和指挥下,火力掩护队和野炮连同时向敌阵地猛烈射击,有效地压制和封锁住了滚山北面敌人的火力点。早已隐蔽于北面悬崖下的王营突击队开始行动,攻击队除两挺轻机枪及攀登工具外,每人带四枚手榴弹、一把大刀和一支步枪,背上还捆着一个填满泥土的半截小竹筒,竹筒里插着一支燃香。
川军以擅长“摸夜螺丝”而闻名,在这方面,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些比较成熟且行之有效的方法。比如夜间的袭扰战容易误伤自己人,他们就剃光头,袒露手臂,黑夜中,只要摸到光头、光手臂,就是自己人,利用这种办法,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夜战中的误伤。燃香也是其中的一种,为的是后面的士兵看着前面燃着的香头不会迷失方向,到了近身肉搏时也能尽可能保证不误伤自己人。
按照战前攀登训练的程序,突击队员在竹竿一端套一根棕绳,棕绳上再系一根三向铁钩,接着手执竹竿向上抛挂铁钩,等铁钩挂上树根后,队员们便沿竹竿和棕绳无声无息地源源而上。此时滚山北面的敌人大部分都被南面的攻击队所吸引,不少已向南增援去了,这使得突击队很顺利地就登上了刀削一般的悬崖,之后他们一边发出了信号弹,一边翻入寨墙向敌人发起攻击,有数十名队员已经冲入交通壕,与壕内的敌人展开肉搏。
看到山上出现信号弹,熊顺义知道王营已经初步得手,遂急命团预备队胡少瑗营增援,于是胡营先头连连长熊宇屏也率百余名士兵迅速爬上悬崖,协助王营作战。
午夜12点以后,南面的谭营陆续攻上滚山,对敌人进行南北夹击。截至这个时段,敌各支点阵地、炮兵阵地、通信设施均被熊团占领和夺取,残留的十余名日军散兵沿着地下通道逃入子寨,继续凭险死守。
攻击重点全都集中在了子寨。拂晓前,熊团三个营编组冲锋队,对子寨反复冲击,但相持数小时,仍无法取得进展,同时部队伤亡很大,两名连长马镶云、熊宇屏一死一伤。
师长曾甦元接到报告,从师预备队蔡钲团中抽出一营,由蔡钲亲自率领前来增援。两团携手又组织了数次冲锋,战斗持续到午后3点左右,依然难获突破。
硬攻不行,熊顺义想到采用火攻。他命令胡营官兵每人背一捆浇了煤油的稻草上山,用长竹竿把稻草捆向子寨堆拢,再射击炮弹,引燃稻草。顷刻间,子寨周围烈焰腾空,里面的敌人不再向外开枪,看来正在设法阻止烈焰向内蔓延。
火攻是个好办法,但它需要时间,而留给熊团乃至整个曾师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午夜后,在随县通向滚山的道路上,枪炮声阵阵,随县、应山之敌紧急驰援滚山,打援部队予以阻击,双方战斗激烈。
拂晓后,敌军出动六七架飞机向打援部队进行轰炸、扫射,敌援兵也用野炮猛轰阻击阵地,打援部队伤亡剧增。至上午9点,阻击阵地终于被突破,各打援部队只得相互掩护,逐步后撤。
10点以后,敌机飞临滚山上空,集中轰炸、扫射熊团进攻部队,敌骑、步兵和坦克亦源源不断地逼近滚山。曾甦元转报总部后指示熊顺义:“敌援军既至,再攻滚山已无价值,可迅速撤退,守备原阵地。”
熊顺义遵照指示,下令部队且战且退,一直退到清山观,才得以挡住追兵。此时敌机又来进行低空射击,熊团当即用马克沁重机枪高射装置对空射击,其中一架敌机被射中机尾,冒着浓烟坠毁在了滚山。
在此次滚山攻击战中,熊团以劣势装备强行攻坚,全团官兵伤亡七百多人,虽未能彻底攻占子寨核心阵地,但受到了各方面的充分肯定。战后参战官兵均按实绩分别受奖,二营连长熊宇屏、迫击炮连连长江有厚经集团军总部核定为特绩,晋升为少校,并由军委会授予陆海空军一等奖章。
第五战区长官部认为曾甦元师在滚山一役中,作战英勇,已完成打击敌军的任务,遂传令嘉奖,将曾甦元由少将晋升中将。派驻孙集团军总部的苏联顾问叶尔莫洛夫也予以高度评价,在对总部高级干部训练班讲话时,他竖起大拇指,表示自己很佩服川军这种英勇无畏的爱国精神。
游击孙集团军在展开全线攻势后,经过连续几个昼夜的攻击,除王志远师一度攻入擂鼓墩敌据点(后因敌援到达也被迫放弃)外,各部队均无大的进展。
不是大家不够努力,而是以当时的技术条件和能力,要想攻克敌人的主要据点或城池,确实相当困难。集团军总部于是决定改变战略战术,派队挺进敌兵进行游击。
以团或接近于团的规模,总部分别成立了两个挺进支队。挺进司令兼第一支队队长王徵熙首先率第一支队乘夜插入敌后,但他们一开始缺乏打游击的经验,行动已明显被敌人注意到,且一直处于敌人的监视之中。拂晓时分,支队刚刚到达被作为游击据点的金榜寨,陶德舟营就被迫应战,打退了一股前来进行侦察的敌人。王徵熙估计,既然敌人派兵侦察,后面一定还有大动作,果然,次日就有三个方向的三股敌人,赶到金榜寨对支队进行了扫荡。
处于敌后最大的困难是孤立无援,没有什么前方、后方,一旦遇到敌人,在没有做好掩蔽的情况下,除了死力拼杀,别无他法。王支队激战到黄昏,才迫使敌人撤退,也幸好新四军第五师在当地活动,第五师干部周志坚、陈鸿汀等人组织老百姓,连夜穿过敌据点,将支队的伤员送往了安全区域。
由于情况变化,考虑到支队在敌后的回旋半径有限,王徵熙电告集团军总部,让第二支队暂停后方待命,由第一支队以金榜寨为据点,独立进出于应山、安陆、随县之间的公路交会点,寻机打击敌人。
三五天后,周易俗营的一个连在公路旁的水沟里伏击敌车队,用机枪将敌人的七辆运兵车打翻了三辆,使敌军溃败而逃。至此,王支队进入敌后仅仅几天时间,就已经同敌人打了大小三仗,陈鸿汀担心他们目标太大,很快就会遭到敌人的大规模攻击,因此建议王支队赶快转移到公路南边。
王徵熙深知自己的支队缺乏灵活机动性,有必要同新四军配合,共同对敌,所以对新四军方面提出的建议言听计从,立即部署部队转移。正在进行转移的准备,陈鸿汀派人匆匆忙忙地来通知说,当天应山和安陆来了大批从别处抽调来的敌人,预料一两天内必有大的行动,“这两股敌人一动,你们就首当其冲”。
王徵熙当机立断。入暮后就率队转移,第二天拂晓时,他们已转移到公路南边。大家正忙于侦察地形,部署伏击阵地,从应山、安陆出动的两路敌人就到了眼前,其中一路约六七百人,徒步穿过支队刚离开的金榜寨,向滚山的侧背方向开去,另一路也是大队人马,徒步掩护着上百辆汽车,经淅河、马坪向随县方向开去。一下子看到这么多敌人,众人免不了有些手忙脚乱,当即用迫击炮向敌汽车队进行射击。
如果支队仍停留在金榜寨,必然会成为敌人的攻击目标,如今跑到另外的地点且处于伏击位置,敌人因急于增援前线,也就顾不上与之纠缠了。陶营本拟沿公路尾追敌人,以配合主力部队作战,但追击时在公路旁误触地雷,加之遭到马坪之敌的追击,只好停止追击。随后,王徵熙赶紧把敌人的行动电告集团军总部,这样支队尽管未能阻止敌人增援,但仍通过提供情报,使集团军和友军及时做好了打击增援之敌的准备。
趁敌军正在前线同主力部队作战,敌后兵员空虚之际,王支队在新四军地下人员的协助下,放心大胆地开展游击战。他们用集束手榴弹和迫击炮破坏了通往应山公路上的桥梁,并炸塌滴水岩的山嘴,将公路予以堵塞。与此同时,支队还以排为单位的小股兵力进行编组,随时对公路上往来的车队和敌兵实施袭击。
王支队挺进敌后约半个月后,由安陆窜来一股敌人,要扫荡支队侧背。支队在击退这股敌人后,即奉命撤回后方休整,孙集团的冬季攻势到此也基本结束了。
在第一次长沙会战中,杨森曾出现判断失误,那时的他也有过“廉颇老矣”的惶恐,不过在回过神来之后,又立即恢复了一贯的自信和坚韧。桥归桥,路归路,活着就得有点抗击打能力,这才叫强人本色!
1939年12月5日,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电谕杨森,通知杨集团军参加战区的冬季攻势。杨森接到电令后,提出了自己的战术构想:以杨汉域军为挺进兵团,用突击方式一举攻占崇阳,而后再向右旋击白霓桥,与右翼挺进的李玉堂军会歼残敌。
崇阳为日军鄂南防务的中枢,第一次长沙会战后又成为日军粮弹的主要屯储处。杨森及其集团军早有攻克崇阳之意,对城内的敌军防务及周围地势也已了解得非常详细。根据杨森的指示,杨汉域进行相应部署,将全军主力全部秘密推进至崇阳城郊。
12日午夜1点,在攻击信号发出后,向文彬团首先冲入城内,至3点,陈亲民团也按计划强攻崇阳西门。崇阳守敌在骤遭突袭且两面受敌的情况下,阵脚大乱,大部分敌兵已经放弃城内据点,缩进子北门外的魁星阁。
向团随即对魁星阁展开围攻。天亮后,该团调来重机枪,将魁星阁阁顶击毁,但阁内的日军仍在施放毒气硬撑,崇阳城内残存的日军也用机枪对向团进行扫射,攻守战一时陷入了僵持状态。
攻城的同时,负责打援的李麟昭团占领崇阳与白霓桥之间的横山。上午9点,在十余辆装甲车的掩护下,日军步骑炮混合部队约两个中队由白霓桥出发增援崇阳,遭到李团截击并被击退。
得敌救援失败,魁星阁楼底阵地的一个日军小队一度派人与向团接洽投降,但可能因其内部发生争议又很快没了下文。团长向文彬见状下令先将魁星阁周围的水源全部切断,然后再施以火攻。
似乎尽歼魁星阁之敌已没有多少悬念。杨森、杨汉域调整部署,将杨干才师主力调往白霓桥,向团由师长夏炯亲自指挥,扫除城内残敌。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截至13日,魁星阁和城内歼敌仍是一个都清理不了。当天战区组织的对大沙坪的围攻已经开始,夏炯师奉命调往大沙坪,杨军力量立显薄弱。
事实证明,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低估日军的顽抗意志和反击能力。14日午夜,死守魁星阁的敌人突然以一部对向团发动反击,迫使向团停止进攻。
不仅如此,敌人还组织便衣队,绕至城郊的营棚岭后侧,侧击李团第一营。一营在遭到两面夹击后立足不稳,向文彬只得让他们退出崇阳。
日军见一营撤退,立刻全力冲向营棚岭,为了扫清射界,他们将崇阳西门外的民房完全焚烧。崇阳得而复失,杨森闻报大为失望,但也别无他法。
战役焦点转向了大沙坪。大沙坪位于鄂南崇阳至通城公路上,位置显要,是日军的前进据点,对第九战区防线构成严重威胁,因此第九战区把攻占大沙坪作为冬季攻势的重点目标,共集结了包括夏炯师在内的八个师向大沙坪发动进攻。
在第一次长沙会战中,为了使日军的机械化特种部队无法南下,第九战区对湘北公路和桥梁进行了破坏,各部的山炮及辎重车辆也都已撤至后方衡阳搁置起来,等到战区组织向大沙坪敌碉堡进攻时,便只能使用迫击炮攻击。迫击炮用来打步兵阵地还行,却损毁不了坚固的碉堡,薛岳被迫采用人浪战术,即每天出动一个师、做波浪式攻击前进,结果实战中呈现的效果是:冲锋部队没接近碉堡之前,敌人纹丝不动,一进入其有效射程,顿时拉出一道道炽烈的火网,部队根本接近不了碉堡,不过就是扑上去送死而已。
至1940年1月,各线攻击部队被迫停止攻击,大沙坪战役自动偃旗息鼓,战役结束时,每个师都已残缺不全,夏炯师也不例外。据统计,从崇阳战役到大沙坪战役,第九战区部队共毙伤日军四千人,但自身伤亡官兵则高达一万五千人以上,足见战况之惨烈。
廖化为先锋王陵基集团军在江西参加了第九战区策动的冬季攻势。按照战区长官部电令,夏首勋军向武宁城及附近之敌攻击,韩全朴军(韩全朴任代军长)在阳山公路(阳新至通山)东段对阳新方面之敌攻击。只是王集团的运气并不比战区内的其他友军更好,攻击开始后,由于敌人凭险据守,各军都无较大进展。
1939年12月中旬,日军在阳新方面增添一个联队,似乎有将向韩军反扑的架势。王陵基发现后,迅速给韩全朴发去命令,指示他准备以主力迎击。
王陵基有一张超级大嘴巴,他私下对人吹牛,说年轻时曾在上海滩厮混,而且经常上青楼,花钱如流水,好不阔气,那时蒋介石不过是个瘪三,竟然也想上来跟他争抢小姐,他一生气,当场便把蒋介石揪住,痛打了一顿。
王陵基还说,武汉撤退后,蒋介石打算撤到衡山以南,不守长沙了,是他王灵官认识到“湖广熟,天下足”,不守不行。王陵基对此的描述完全可以用绘声绘色来形容:“我一见不好,赶紧痛哭流涕地陈述,苦苦劝他万勿轻易抛弃湖南这个粮仓。蒋介石被感动了,就采纳了我的意见,以后的军粮、民粮全靠湖南接济。”
无人知道这些故事的真假,但王陵基津津乐道,俨然视为生平最得意之事。
又有一次,蒋介石召见王陵基,两人密谈达几个小时。从蒋介石的办公室出来后,随从问王陵基为什么谈这么久,王陵基当然不能随便吐露谈话内容,便闭着眼睛信口乱说:“蒋介石问我怎么练内功和气功,我就把我的采补之术传给了他。”
韩全朴跟随王陵基时间较早,此君也与王陵基一样有着满嘴跑火车的毛病,比如他既不叫蒋介石为委员长,也不称其名,而是唤作“蒋二娃”,他还胡诌说陈诚是蒋介石同母不同父的弟弟,所以才受宠信,其实指挥部队根本不行,等等。
王陵基爱说大话爱吹牛,可在打仗方面功底颇深。正如他所料,敌增援联队很快就渡过阳新河,向韩军侧背发起猛攻,阳新据点的守敌也乘机出巢渡河进行合击。相比之下,韩全朴的能耐就差远了,尽管王陵基预先提示,还是没能让他占得什么先机。经过一昼夜奋战,韩军遭受很大伤亡,韩全朴背部受伤,师长傅冀脚部跌伤,部队只好分别向后溃退,遂与总部失去了联系。王陵基十分焦急,当即派总部直属团野补第一团兼程驰援。在野补第一团的掩护下,韩军在两天中且战且退,才得以陆续撤到石艮山麓并重新部署阵地。
韩军在冬季攻势中出击无功,但冬季攻势结束后王陵基依旧保举他升任军长。尽管军委会复电照准,仍有很多人不免在背后窃窃私议,认为韩全朴难负军长重任。王陵基听到后很是苦闷,他在闲谈中说:“刘甫公(刘湘)生前曾告诉我,韩全朴言过其实,不可予以重用,但我还是得重用他。他跟了我这么多年,一不用他,我又能用谁呢?”
王陵基话中有话,原先的集团军参谋长张志和既能在危急时刻代替他指挥作战,又善于训练部队,才堪大用,但身上既已被贴了“共产党嫌疑”和“个人野心”这两个标签,他还能再予以重用吗?韩全朴固然能力不济,然而长年跟随左右,不离不弃,也无任何异动,说明起码比较忠诚,那他也就只能抱着“蜀中无大将,廖化为先锋”式的心态姑且加以使用了。
另外,以王陵基长年征战的经验,他一定也能够判断出,王集团在冬季攻势中未能建功,板子不能全打在韩全朴乃至他王陵基身上。事实上,由于军用物资和装备极度匮乏,不单单是川军,任何中国军队在攻坚战上都很难占到便宜,甚至就算能够勉强从敌人手中夺取一个据点,也无法守住。
尽管如此,在1939年冬天,那个野草枯黄、浓霜雪白的季节里,各路川军将士仍然以命相搏,尽最大可能削弱了敌人的力量。在一座日军因撤逃而废弃的兵营里,人们发现了这样一段日文词句:
“到处是死亡和战斗,现在我也受伤了。中国地广人众,力量无穷,我们像大海之一滴,少得可怜。这场战争,没有目的,我要回家,今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