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4年4月25日,北京城的暮春寒风裹挟着血腥气。
紫禁城西北角的煤山上,一棵歪脖槐树下悬挂着一具披发覆面、赤足褴褛的尸体,大明末代皇帝崇祯。
三日前,这位曾誓言“君王死社稷”的帝王,在绝望中挥剑斩杀妻女,自缢殉国。
当李自成的部下发现崇祯遗体时,这位新晋“大顺皇帝”伫立良久,面色阴晴不定。他既感慨前朝君主的悲凉结局,又隐隐预感到自己脚下这片金砖铺就的宫阙,终将成为另一个权力的修罗场。
历史总是充满讽刺。
17年前,陕西米脂县的驿卒李自成因失业杀妻逃亡时,绝想不到自己会成为终结276年大明江山的“闯王”。而此刻,当他身着粗布黄袍,踏入乾清宫的那一刻,命运已悄然埋下覆灭的伏笔。
从草莽到龙椅,42天的帝王生涯,将是中国历史上最短命的“开国”传奇。

驿卒之殇
1606年,李自成生于陕西米脂县李继迁寨。
这个西夏党项后裔聚居的村落,自古民风彪悍。与明太祖朱元璋相似,李自成的童年充斥着饥饿与屈辱。
家徒四壁的茅屋、地主鞭下的羊群、寺庙檐下的残羹,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他天生神力,能肩扛三百斤粮袋奔走如飞。
1627年,21岁的李自成迎来人生转机,他成为了银川驿站的驿卒。在交通闭塞的明末,这份“铁饭碗”虽俸禄微薄,却足以让他娶妻成家。
然而,崇祯继位后,发布的驿站裁撤令,将数万驿卒推入绝境。失业的李自成因欠债遭官府缉拿,妻子韩金儿与县吏私通之事更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月黑风高夜,李自成手刃奸夫淫妇,带着侄子李过亡命天涯。
这场血腥逃亡,恰似明末社会的缩影。
自1618年起,为应对辽东战事,明朝相继开征“辽饷”、“剿饷”、“练饷”,合称“三饷”。到了崇祯末年,三饷总额高达2000万两,超过之前的赋税近十倍。地方官吏则借机横征暴敛,私派多于正赋,民不聊生,百姓拆屋卖子都不能缴纳赋税,抛家舍业的人,比比皆是。
与此同时,小冰河期的天灾肆虐北方,气候异变更是引发连锁灾难。陕西连续七年大旱,人相食,死者枕藉。河南“飞蝗蔽天,食禾稼殆尽”,江南暴雨成灾,“湖流域水深数尺。饥民掘观音土为食,腹胀而死者不计其数。
甚至,灾民中还出现了“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的惨状。而朱明宗室依旧骄奢淫逸。福王朱常洵在洛阳府库囤粮百万石,却拒不放粮赈灾。
当李自成投奔王佐挂起义军时,陕西早已烽烟四起。高迎祥、张献忠等枭雄并立,饥民中“迎闯王,不纳粮”的民谣更是传遍黄土高坡。

1636年,黑水峪之战成为李自成命运的转折点。
他的舅父兼起义军首脑高迎祥被孙传庭在此设计伏杀,残部推举李自成为新“闯王”。这个曾因克扣军饷怒杀明将的莽汉,此刻展现出惊人的政治智慧。他摒弃流寇作风,严令践踏农民的土地,还效仿刘邦“约法三章”,要求部属不乱杀、不放火、不劫掠。
而李自成的“均田免赋”口号,犹如黑暗中的火把,更是瞬间点燃了中原大地。
当明军为筹措军费强征“练饷”,导致“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时,李自成却在洛阳开仓放粮,饥民“赢粮影从,日夜不绝”。
史载,李自成的部队所过之处,“父老争献牛酒,子弟愿执鞭镫”。这与张献忠“七杀碑”的暴虐形成鲜明对比。
事实上,明末起义军中,李自成与张献忠的关系堪称微妙。
1635年荥阳大会时,二人曾共推高迎祥为盟主,约定“分兵定向,四路攻战”。然而随着势力扩张,矛盾日益激化。
两年后,张献忠在谷城诈降明军,导致李自成部遭洪承畴围剿,几乎全军覆没。李自成退守商洛山时,曾愤然作诗:“寄语张献忠,休得再负盟!”

至1643年,张献忠入川建立大西政权,李自成则横扫中原。
两大枭雄虽未直接开战,但暗中较劲不断。张献忠铸“西王之宝”玉玺,李自成便刻“奉天倡义大元帅”金印;张献忠在成都“科举取士”,李自成即在西安“设局造历”。
这种竞争看似推动农民政权制度化,实则暴露了流民集团的文化短板,他们可以破坏旧秩序,却无力建构新体系。
好在,李自成的军事才能,要凌驾于明军之上的。
面对傅宗龙、杨文岳的九边精锐合围,他采用“诈降诱敌”之计,先遣部将李过佯装溃退,待明军深入伏击圈后,以三万骑兵侧翼包抄。此战,明军“死者四万余人,器械辎重尽失”,傅宗龙被俘后遭凌迟处死。
次年朱仙镇会战更显其战略眼光。
面对左良玉十万大军,李自成放弃正面决战,转而切断明军粮道,同时派刘宗敏率轻骑夜袭火药库。饥疲交加的明军不战自溃,左良玉“弃军南逃,仅以身免”。
至1644年,38岁的李自成已拥兵百万,建号“大顺”,定都西安。而中原也再无明军主力,李自成得以长驱直入,剑指北京。

紫禁城42日
1644年3月19日,李自成头戴毡笠、身披缥衣,率军由德胜门进入北京。
此刻的他,仍保持着农民领袖的朴素。将崇祯与周皇后合葬田贵妃墓,允许明朝官员“去留自便”,甚至试图招抚山海关总兵吴三桂。
然而,权力巅峰的眩晕很快击碎了“梦中”的理想。
入城次日,李自成既未及时登基正名,也没有派重臣安抚尚未归附的江南,反在武英殿设“比饷镇抚司”,将北京城洗劫一空。
他的麾下大将刘宗敏则强占前明嘉定伯周奎府邸,熔铸刑具“五千副夹棍”,逼迫明朝官员“助饷”。内阁首辅魏藻德十指尽断,交出白银万两仍被拷打致死;国丈周奎被炙铁烙身,惨叫三日方绝。
就连普通商贩也被勒索“磨镜钱”、“扫地银”,昔日“迎闯王”的民心,转眼化作“恨贼”的怒火。
当李自成斥责部将劫掠时,刘宗敏却反唇相讥:“皇帝之权归你,富贵之权归我!”更致命的是,刘宗敏还强占了陈圆圆,彻底激怒手握关宁铁骑的边将吴三桂。
当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倒向清军时,李自成竟然杀光了吴三桂的全家,然后贸然的亲率十万大军仓促东征。

此时的大顺军早已腐化。士卒“怀金银满腰,日夜思归”,刘宗敏等将领拒不出战。四月二十二日,多尔衮八旗铁骑借狂风沙尘突袭,李自成精锐尽丧于一片石战场。
山海关致函不仅葬送了大顺主力,更让北京成为空城。兵败后不久,李自成留守北京的部队就劫掠百姓的财富,仓皇向西逃窜,犹如丧家之犬。
1645年5月,李自成带着二十余亲卫,冒雨奔逃到湖北通山县九宫山牛迹岭时,被当地乡勇程九伯误认为流匪。混战中,这位曾席卷半壁江山的“闯王”,竟死于农夫的锄头之下。
他的尸首被草草掩埋,连墓碑都未留下一块。而跟随他一起反明的侄子李过,也终究难逃多尔衮的屠刀。

李自成的败亡,恰是黄炎培所言历史周期率的鲜活例证。他凭借“均田免赋”聚众百万,却因放纵部属虐民而尽失人心;他靠流动作战横扫中原,却未建立稳固的财政与官僚体系;缺乏政治远见的军事集团,终究跳不出“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的怪圈。
反观清军入关后,迅速调整策略:宣布“废除三饷”“礼葬崇祯”,重用洪承畴等汉臣,将阶级矛盾转化为民族矛盾。
这种“马上得天下,马下治天下”的智慧,恰是李自成最欠缺的。
三百年后,毛泽东在延安窑洞谈及李自成时,曾警示全党:“我们绝不当李自成!”这位明末起义领袖的悲剧,早已超越个人成败。
他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所有依靠暴力夺取政权者必须直面的困境,如何避免权力的异化?如何将“打天下”的军事优势转化为“治天下”的政治能力?
九宫山的荒冢早已湮没在历史尘埃中,唯余山风呜咽,仿佛在诉说一个永恒的真理。得天下易,守天下难;破旧易,立新难。
李自成的42日帝王梦,终成中国历史最怵目惊心的权力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