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朱温在会节园撕碎最后一片遮羞布时,张全义正在书房誊写《劝农赋》。这位后梁太师听着厢房传来的哭喊声,笔锋竟未停顿分毫——三十年前他跪迎黄巢入长安,二十年前他跪别李克用投朱温,此刻不过是再多跪一次。
正是这份异于常人的隐忍,让这个出身河阳佃农的乱世浮萍,竟在五代十国的血雨腥风中三朝不倒,最终在史书上留下“治民有方”与“屈膝事贼”的悖论印记。
张全义的仕途始于唐僖宗广明元年的洛阳县衙。这个因不堪县令羞辱而投奔黄巢的文书小吏,在起义军中展现出惊人才能:他主持的漕运系统,竟能让缺粮的义军支撑潼关决战三个月。长安陷落后,又是他劝说黄巢建立科举制度,试图将流寇政权转型为正规王朝。
这种务实作风贯穿其一生,当河阳被围粮尽之际,他派儿子向朱温求援的条件不是封官许愿,而是“借粮种三千石”。
在洛阳尹任上的十九年,张全义创造了五代罕见的治世奇迹。他亲自设计“营田制”,将流民编为生产兵团,每户授田五十亩,头三年免征赋税。为恢复地力,他令农户在桑树下套种苎麻,形成立体农业。
至后梁立国时,洛阳周边已复垦良田六万顷,户数从百户增至十万户。这些政策让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中破例称赞:“全义出群盗,乃能劝耕务本,此岂小人哉?”
与其民政成就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在强权面前的惊人柔韧。面对朱温在会节园的暴行,他制止欲行刺的儿子:“昔年河阳粮尽,梁王分粟救我三军。”
这番说辞背后藏着五代官僚的生存智慧——当李克用与朱温在黄河两岸陈兵百万时,张全义将女儿分别许给两军将领;当李存勖灭梁大军压境,他命人连夜赶制后唐旌旗,却将后梁官服藏于密室。这种“鸡蛋分篮”策略,使其成为五代唯一完整保存府库的降臣。
新旧《五代史》对张全义的分歧评价,折射出乱世道德标准的撕裂。司马光痛斥其“事四姓十君,耻心尽丧”,却回避了张全义保下的百万生灵;王夫之盛赞“全义治洛,功在千秋”,又对其献妻女之事讳莫如深。
这种矛盾在白马驿之祸后更显荒诞:当三十余名唐臣被朱温沉尸黄河,唯有张全义能在屠刀下保全故唐官僚体系,为后唐典章制度留下火种。
同光四年春,75岁的张全义在洛阳宅邸咽气前,突然挣扎着焚毁所有私人信札。这个细节被《旧五代史》刻意忽略,却在洛阳出土的墓志铭上得到印证:“公尝言,乱世守节易,全生难。”
或许正是这份清醒,让他能在豺狼环伺的武夫时代,既保全家族延续,又使中原百姓免遭兵燹。当我们以千年后的道德标尺审判这位乱世能臣时,是否也该在史书边注写下:他守护的洛阳城头,最后一面唐旗多飘扬了三十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