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复国不走心》作者:猫腿子

芳芳看小说 2024-10-26 09:25:15

简介:

“越君勾践图复国,乃用范蠡谋,遍访国中,得西施,饰以罗榖,教以容步,习于土城,临于都巷。三年学服,乃献于吴王夫差。”

然而,勾践运气不好,他找的西施是穿越来的。

吴宫是个好地方,吃喝管饱,适宜养老。

复国?留给别人去做吧!

简单点说,就是一个企图把吴宫当成养老院,一不小心当上院长夫人的菇凉的故事。

精选片段:

黑云翻墨,山雨滂沱。

  泥泞山道上数百夫役扛着巨木攀向云雾腾腾的山顶,远远望去黑麻麻一片好似蚂蚁。

  雨雾之中,两个娉婷袅娜的华衣女子并肩立在山洞口,远眺雨中山色。

  个头稍高些的女子望着白茫茫的山顶,星眸带愁。自吴王阖闾伐楚归来后便在这座高山上大兴土木,筑造姑苏台。如今阖闾已亡去多年,姑苏台却仍未告竣。这条荆棘满布的崎岖山路上不知浇灌了多少黎民的血汗。

  女子举着衣袖擦拭额上雨珠,遮着半张脸的白纱忽地滑落,露出一张倾世容颜。眼似秋波,口若朱樱,玲珑巧致恍如精雕细琢的玉像幻化而来。

  施夷光眼明手快接住落下的白纱还给郑旦。郑旦舒气,好在没有弄脏面纱。

  郑旦的娇颜看呆了洞外守卫的越兵,郑旦似被冒犯了一般面露不悦,回过头去系好面纱。走入洞中寻了块光洁石头坐下,借着雨帘挡住那几道目光。

  施夷光与她背靠背坐着,道:“姐姐貌美,怪不得他们。”郑旦比施夷光年长了一岁,二人一直以姐妹相称。

  郑旦将面纱往上提了提,她生于将门,父亲是曾击杀吴王阖闾的越国大司马灵姑浮。她虽天生丽质却更希望别人能看见她容颜以外的能力,在她的生命里曾经有这样一人出现过,可惜苍天无情,黄土早早裹了英雄白骨。

  当年,吴越两国的军队在夫椒山对战,吴国大胜,越国覆亡。那场战役里,她的父亲,她的彧哥哥,都在吴人的刀剑下丧命。为了故国,为了亲人,她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墨色的云团里翻出数道白光,雷声接踵而来。

  “夷光妹妹,你想家吗?”郑旦问道。

  郑旦与施夷光是越王勾践选中,送予吴王夫差的生辰贺礼。为了做好“礼物”的本分,她们学习歌舞礼仪、吴语吴文已有三年。

  吴宫就在不远处,故国却已被崇山峻岭层层遮挡。

  施夷光极目远眺,她的家在两千年之后,她又如何望得见呢。

  “想,可是回不去了。”施夷光如是答她。

  “后悔吗?”郑旦一直觉得施夷光是可以选择后悔的,她没有自己这般的血海深仇要报,入吴只因家乡大旱,她要为乡人换两车食粮。

  施夷光生在秀丽山水间,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淡白梨花面有着世间鲜见的清逸。若说郑旦之美是精谨细腻的工笔,那西施则是淋漓随意的泼墨,是天地偶然孕育的惊鸿之作。

  “命运摆布,后悔又有何用。”她一直觉得是命运在耍弄她。

  诸侯争霸的春秋,迷惑夫差的西施,这不是耍弄又是什么?西施为复故国甘愿牺牲,可现在的她何来国仇?

  奈何,她来时西施已与郑旦一同在越国土城学艺。茫茫天下,纷争不休,即便她反悔不入吴宫,也不知该去何处寻一方桃源安身。与其在混沌的世道里艰难苟且,不如索性到吴宫去,至少不需为衣食所忧。

  郑旦羡慕夷光的豁达洒脱,好像这天地间没有什么是她放不下的。土城三年,若不是有施夷光朝夕相伴,郑旦或许熬不过那段岁月。

  “明日就是夫差的生辰了,若是我们得不到夫差的青眼,或许会死在吴地。”郑旦总是有许多担忧,既担忧夫差不如传闻中好色,又担忧无法展露欢颜去讨好自己的仇人。

  “姐姐宽心,夫差一定会为你的舞姿神倾。”这段遥远的历史施夷光虽不知道细节,但西施和郑旦会留在吴宫是毋庸置疑的。

  郑旦的剑舞柔中带刚,流逸雅致,施夷光看了许多遍仍觉精彩,更何况是夫差。

  史家公认,夫差穷奢极糜,这是亡国之君的重要特质。夷光想,往后取悦他的是西施也好郑旦也罢,吴国终究是要亡的。而自己,只求在夫差的后宫里作一个无宠的妃子,勾践的亡吴大计她并不打算搀和。左右春秋五霸终是要归于黄土,战国七雄最后也是合成一家。滔滔历史,谁都不过是一颗尘沙,她只盼能作一颗安乐平静的沙石。

  郑旦浅浅一笑,夷光总爱夸她,其实夷光的舞比她更为清新。可惜她自幼患有心疾,半年前一场大病后体力有些不济,再不曾起舞。明日献艺,夷光也只会抚琴为她的剑舞增彩。

  实则,施夷光的病只是偶尔发作,在土城时又有医官调理,身体更胜从前,只不过是她不愿意去吸引夫差的目光罢了。既然郑旦想为父报仇,她又何必去争锋。但愿夫差所有的目光都凝在郑旦这个冶艳丽人身上,她就能在吴宫安乐养老了。

  二人正交谈间,一蓑衣斗笠的男子入了山洞。二人起身施礼,唤了一声“范大人”。

  陶朱公范蠡,此时还是越王勾践倚重的大臣。此番入吴献礼正是他领着西施与郑旦并越国珍宝千里迢迢而来。

  “忽降如此大雨,辛苦二位了。”范蠡摘下斗笠,向二人回礼。在他心中,眼前这二位不仅仅是绝代佳人,更是巾帼英杰,是灭吴复越的希望。

  自夫椒之役越国惨败后,越国成了吴国的属国,越君勾践在吴国做了夫差三年的奴隶,他也做了三年的亡国之臣。

  姑苏三年,受尽凌|辱,此仇此恨誓不敢忘。

  夫差自大,以为勾践真心归顺,放了他们君臣归越。归越之后,他们表面上向吴国臣服,年年进贡,暗中厉兵秣马以图复国。

  但吴国国力正昌,复越必先弱吴。于是,他与大夫文种定下破吴七术,其中一术便是馈赠佳丽媚惑吴王夫差。

  他曾见过郑旦与施夷光的容貌,郑旦美得鲜艳,西施美得纯粹,二人各有特色,相信总有一人能勾住夫差的心,蒙蔽他对越国的防备。

  “范大人言重了。”郑旦问道,“未知吴国车马来否?”

  她们的马车在山路上撞坏了轮子,只得在此避雨,等候范蠡去吴宫联络车马来接。

  “已在山下等候。”范蠡回望洞外急雨,不知是否苍天不忍这两位深明大义的佳人以身报国,施雨拦路。

  郑旦神色一黯,这一天终于来了。她等了三年,怕了三年,终于要去面对了。

  许是山间阴寒,郑旦的娇躯有些发颤,夷光温暖而柔软的手覆在她手背上,给了她一丝暖意。

  这一天她们终究是要面对的,夷光向范蠡道:“请范大人引路。”

  骤雨初歇,万丈霞光下,茫茫烟波中,两个薄纱掩面的女子自高山而下,带着七彩虹光。

巍峨高台,铜勾玉槛,金碧辉煌。

  姑苏城开得最艳丽的花都被搬到了这个高台上,庆贺吴王夫差的生辰。

  当下的吴国是东南霸主,南方诸国遣使来贺,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如洪水般涌入吴宫。

  夫差高坐台上,面朝北方。他要的不仅是南境霸主,而是天下。

  内侍引范蠡来见,范蠡恭恭敬敬说了许多祝贺之辞,其中“四海咸承,诸侯宾服”之语最合夫差心意。

  发如银丝的伍子胥一见范蠡面露不悦,他一直认为越人包藏祸心并非真心臣服。六年前俘虏勾践时他就劝过夫差斩草除根,然而夫差已不是当年那个尊他敬他,号称要与他共享吴国的王子了。

  伍子胥忆起仙去的阖闾,忆起归隐的孙武,忆起当年大败楚国的盛况,不由感慨岁月催人。

  夫差已喝了数爵酒,面色绯红,侧着身问范蠡:“寡人听闻范卿带了两个天仙来姑苏,何时带来与寡人一见?”

  范蠡起身,恭敬道:“越地穷壤何来仙子,不过是两个浣纱女而已。只因来了钟灵毓秀的姑苏城,才染了些灵气。”

  这恭维之语夫差很是受用,伍子胥却十分鄙夷,道:“既然只是浣纱女,何以带来呈予我王?”

  范蠡又转向伍子胥,依旧恭敬:“此二女虽出身山野,却有奇遇。”

  “是何奇遇?”夫差兴致盎然,又饮了一爵。

  范蠡转回身面朝夫差:“此二女来自诸暨苎萝村,村中有一溪流唤若耶,二女常于若耶溪畔浣纱,因生得美貌,溪中游鱼见之不愿游走,渐沉于溪底。”

  范蠡并不曾想过,他为引起夫差兴致而编造的谎言会成为千古流传的佳话。

  夫差闻言果然对这两名有“沉鱼”之貌的越女更生好奇,范蠡继续道:“我王闻得此事后,觉得如此佳人当伴于英雄侧,故遣我将二女献予吴王。”

  “勾践果真心系寡人。”夫差仰天而笑,他一直相信放勾践归越是正确的。

  “请吴王准允,召二女献上歌舞。”

  “准!”

  话音方落,早已在台下等候施夷光心中一悸,又牵起绞痛。见她捂着心口,郑旦忙扶住她,轻声关切。

  内侍催促再三,夷光强忍疼痛,抱着琴与郑旦一前一后走上高台。

  郑旦着紫衣,明艳耀目,身后那穿着黄裙的施夷光便不那么显眼了。

  二人款款施礼,微风拂过,郑旦盈盈一笑,万籁俱寂。座上贵人忘了饮酒,侍从守卫忘了动作。

  半晌才有侍从搬来矮桌,施夷光放好古琴,低头跪坐,生怕夫差看郑旦时不慎有余光瞥见了她。

  施夷光悄眼打量吴王夫差,她本以为这样一个君王应当生得粗犷,络腮胡子,张飞一般。却没想到夫差长了一张平和的脸,有书卷气也带英气,二者比例得宜,相得益彰。

  夷光深深吐纳,酒气与花香灌进肺腑里。素手挑弦,清越的琴音像打在了夫差心头。夫差一怔,望了一眼那个抚琴的黄衣越女,一眼而已。

  郑旦手持青铜剑,闻琴而舞。莲步轻移,罗衣从风,玉骨宛转,剑光凛凛。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曼妙的舞姿里,没有人留意那个抚琴女子指下的柔肠,除了范蠡。

  其实夷光的琴和郑旦的舞并不是那么合衬,夷光心境空明,琴音悠扬,但郑旦的舞却带着沉沉的心事。

  然而世人终究只喜欢看表象的绚丽,甚少有闲情去探究内心,至少夫差应当是这样的。

  一舞罢,夫差击掌喝彩。

  “你叫什么名字?”

  夫差问的是“你”而不是“你们”,夷光便没有答话。郑旦用轻柔的吴语答道:“民女郑旦。”

  人美声甜,海量的夫差忽有了醉意。

  伍子胥蹙了蹙眉头,妹喜亡夏、妲己祸商的典故浮上心头。

  “来,坐到寡人身边。”

  郑旦握着剑缓缓走向夫差,手心已沁出了汗。眼前这个正冲她笑的男人,正是杀害她父亲和彧哥哥的元凶,她恨不能现在就一剑刺穿他的胸膛。

  郑旦还未靠近夫差,内侍保夏已上前来请她将剑交出。郑旦知道,即使此时杀了夫差,夫差的儿子也会继任吴王,更会残杀越国的百姓以报父仇。

  那柄剑终于还是离了手,郑旦展露潋滟笑靥,分花拂柳坐到夫差身畔,隔开他与君夫人容姝。

  容姝脸色阴沉,她与夫差少年结发,当初的窈窕身姿、清秀面容都在不知不觉间消逝在悠悠岁月里。看着年轻鲜活的郑旦,容姝的心像被烈火灼烧着。

  夫差只唤了郑旦近旁,施夷光的处境就有些困窘了。虽然不愿靠近夫差,但杵在这里也不太妥当。左右思量后,壮着胆子自向夫差请道:“民女施夷光,自请再奏一曲,以贺此良辰。”

  夫差并不曾看她,目光仍旧灼热地停留在郑旦身上。大手一挥,道了声“准”。

  施夷光悄然舒气,选了记忆之中最长的一曲,只盼能弹到散席。

  夫差兴致正浓,与其他诸侯国的使臣交谈甚欢,不时也低头与郑旦谈笑。

  与宴席上的热闹截然相反,施夷光这边冷冷清清,如此反而更令她欢喜,指下越发畅快淋漓,丝毫不关心席上的无影刀光,毕竟那些事情距她已有两千余年。结局她已经知道了,也就不那么好奇过程了。

  夫差捧着酒爵,郑旦为他斟酒。伍子胥见夫差为郑旦神魂颠倒,愤然起身谏道:“大王,夏亡以妺喜,殷亡以妲己,周亡以褒姒。夫美女者,亡国之物也,王不可受。”

  伍子胥的忠心夫差并不怀疑,但他将自己比作夏桀、帝辛那等贪色误国之君,夫差心里又岂能舒服。

  吴太宰伯嚭笑呵呵说道:“伍大人未免杞人忧天了,夏桀等生性好色,而我王励精图治贤名在外,纳几个美人为吴国延绵子嗣,有何不可?”

  范蠡带来吴国的礼,有一半入了伯嚭家的库房,此时当然要为越国说几句话。

  伍子胥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将伯嚭这个贪佞小人引荐给了阖闾。伯嚭行事说话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不仅得了阖闾看重,夫差也视他为肱骨,封了太宰。

  伯嚭的话又将夫差捧回高处,夫差自然欢喜。伍子胥还要说话,范蠡举爵敬他,道:“正逢大王生辰,诸国使节毕至,伍大人何必扫兴。”

  范蠡是在提醒伍子胥,莫要在各国使臣面前丢了夫差的面子。伍子胥忿忿摔袖,自斟自饮不再谏言。

  又一曲罢,却似乎无人留意到琴声停歇。

  施夷光只得又再起身,向夫差道:“民女请求再奏一曲,以贺晴阳。”

  “准。”夫差依旧没有看她。

  施夷光的胳膊早已酸疼,稍稍停歇了片刻才又抚琴。

  那一日,她从晴阳贺到了暮霭。

  那一日,夫差果然如后世所传一般,将她与郑旦双双收入吴宫。

  是夜,施夷光独坐灯下。

  以前她总与郑旦相伴而眠,如今形单影只难免有些孤寂。

  侍女月灵小心翼翼端着一盆温水进来,她第一次侍奉主子,许多事情还很生疏。单是这盆洗脸水就打得太满,摇摇晃晃总要洒出来一般。

  地上落了些许水迹,月灵怯生生看了一眼施夷光,她似乎没有生气。

  夷光弹了一日的琴,一双胳膊酸痛无比,实在不愿抬起。踩着水迹径直走到铜盆旁,直接将脸栽进水里,吓得月灵捂着嘴呀了一声。

  夷光仰起头将脸擦干,心说在这个没有卸妆油的年代还是少上妆为宜。

  月灵正要端走那盆已然浑浊的水,瞧见了夷光的容貌不由又呀了一声。方才只觉得这位新夫人生得好看,以为落了妆应会减去几分,没想到却更加动人了。清清淡淡的,像荷塘微风,美极、雅极。

  月灵端着水,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她总在想,世间怎会有这般美人。难怪宫人议论,越国来的两位夫人有沉鱼之容。莫说鱼儿了,想必天上仙子见了也要羞愧遁逃的。

  施夷光抖了抖沾湿了的鬓发,拖着疲惫的胳膊倒在绵软的床榻上。舟车劳顿多日,终于能好好休息了。她并不知道,在她酣然入睡时,屋外的月灵差点丢了小命。

  君夫人给夷光安排的竹苑偏僻冷清,又已入了夜,月灵便放心把洗脸水往外泼,哪知正好就泼着了人。

  吴宫里人口众多,月灵只能从来人的衣服判断他的身份。黑色的上衣称为玄端,只有士大夫以上的身份才能穿着,而下身的裳有杂色、黄色、玄色、朱红几种等级,来者穿的恰恰是朱裳,那必然就是她们的大王了。

  月灵吓得抖筛一般,铜盆从手上滑落。夫差眼明手快接住,原本只泼湿了靴子,这一接下裳也湿了大半。月灵砰地跪下,话不成句地认错求饶。夫差掸了掸衣裳,并没有在听她说话,只觉自己不该心血来潮绕到此处。

  “施夫人睡下了吗?”尽管夷光只报过一次姓名,他仍是记住了。施夷光,她的琴音超然世外,好像吴越百年的纷争与仇恨都和她无关。若是越人都像她这般,他才算真正征服了越国。

  月灵哆嗦着答了句“是,夫人睡下了”后又继续求饶。夫差望向仍燃着灯火的小屋,墙上隐约映着个睡卧的伊人。

  “不得告诉任何人,寡人来过。”他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为了见她落得这般狼狈模样。

晨光洒落在吴宫的一面窗棂上,郑旦倚在窗前,手里握着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片。

  这是从彧哥哥的铁甲上取下来的,她一直留在身边。彧哥哥是她父亲军中的副将,年少英勇。奈何天妒英才,在那场大战里他连尸骨也没有留下,只有断崖边的老树上挂着他残缺的战甲。

  郑旦的泪珠落在温热的铁片上,彧哥哥上战场前曾摸着她的头,笑着向她许诺:“待你摸得着那株老梅上的梅花,我就娶你。”

  如今她已能自己折梅,他却不能允诺。

  侍女少萸打着十二分小心进内,郑夫人生得美艳却不爱笑,眼神甚是凌厉,令人生怕。

  “夫人,大王赏了些新鲜的桃子下来。”

  郑旦猛然回神,慌忙收了泪水,拉扯衣袖盖住手中残甲,回了声“知道了”。

  少萸正要退下,郑旦又发了话:“匀一半送去施夫人那儿。”

  少萸自然知道施夫人指的是与郑夫人一同入宫的越女施夷光。正要应她,却又听郑旦说:“等等,我也过去。”

  在这座陌生的吴宫里,夷光是她唯一的亲人,满腹的心事除了她再无旁人可以倾诉。

  夫差还算照顾她们,二人的住处相隔不远,绕过几株玉兰、一片荷塘就到了。

  彼时夷光方起身梳妆,睡眼惺忪坐在梳妆台前,偏着头任婢女灵月摆弄青丝。

  月灵的手并不灵巧,扯断了她许多头发,把她的困倦都拔没了,终了也只是梳了个平平无奇甚至有点难看的发髻。

  月灵捏着篦梳惴惴不安,以为夷光会要她拆了重梳,或是大发雷霆要换个丫头伺候。没想到夷光举着铜镜左右打量之后竟十分满意,还告诉她往后不必梳得这般用心。

  郑旦来的时候,那不雅观的发髻刚刚成形。

  “妹妹这是才刚起身吗?”郑旦说的是越语,月灵和少萸皆是一脸茫然。

  夷光回眸笑道:“偷了半日浮生,正让姐姐撞见了。”

  郑旦也笑了,世人都说吴语绵软悦耳,可是她独爱乡音。充耳的吴语令她烦厌,而听见夷光的声音便觉得亲切无比。郑旦命少萸和月灵去把桃子洗了,她与夷光分离了半日,早攒了许多私话要说。

  “夷光。”郑旦抑不住胸中的苦痛,抱着施夷光痛哭,“我昨夜又梦见他了。他穿着残甲,站在悬崖边上,眼珠是血一般的颜色。他在怨我。”

  “他怎么会怨你呢,你那么爱他,为他牺牲了这么多,他在怨自己。”土城三年,夷光常听郑旦诉说往事,她的过去她都知道。

  郑旦是不幸的,在这乱世里不幸的人有太多,而郑旦偏偏要亲手为自己的不幸添上这般煎熬的后续。夷光不知是该同情她,还是佩服她。

  “待吴国覆灭,越王复国,他会明白的。”

  亡吴复越,这是郑旦活在世上的唯一理由。但是……

  “夷光。”郑旦抓着她的手,泪虽已止,声音仍带鼻腔,“我在想,夫差他可能并不像传闻中那般贪恋女色。”

  那传闻是越人传的,越人又有几个见过吴王?亡国之仇镌刻在每一个他们心头,难免会将敌人假想得丑陋卑鄙。事实上,吴王的妻妾除了君夫人容姝外,只有一个比他还大了三岁的孙姫,这并不像好色君王该有的后宫。

  “昨夜。”谈及不堪回首的昨夜,郑旦狠狠咬唇,“他很早就走了,他说惯了睡前要看公文。”

  夷光颇为讶异,夫差竟是个勤政之君?

  “夷光,若是不能惑他心志,我来这里,我是何必!”郑旦总这般患得患失。

  “怎么会呢。”夷光小心谨慎地为她擦拭泪痕,生怕损了她精致的妆容。就算越人说谎,史书总不会欺世吧,吴国的的确确是亡在他手里的。“日子还长,姐姐怎么能这么快就下定论了,难道你要放弃了吗?”

  郑旦抽了抽鼻子,她怎么能放弃?她曾在父亲和彧哥哥的坟前立过誓要吴国偿还血债,若是放弃了又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下的亲人。

  “夷光,你会帮我的对吗?”郑旦擦拭着泪水问她。

  夷光噤声,以前的她的确答应过要和郑旦一起为复越大业出力,可是现在的她只想安安乐乐过日子。这些注定没有结局的纷争,她不想被卷进去。

  正巧月灵她们端着桃子进来,打断了两人说话,夷光向见了救星般看着那几颗挂着水珠的桃子。郑旦莞尔,打趣她道:“就知道你贪嘴,也不怕吃多了长胖。”

  她巴不得胖成个丑八怪,那就不用担心夫差看上自己了。夷光大口吃桃不顾仪态,自从来了春秋,她只在土城时偶尔吃过些桃李,然而越国的农产都已挑选了上等的进贡吴国,又怎比得上手里这颗可口。

  听夷光夸这桃子好,少萸伶俐接话:“听大王的内侍保夏说,近些年桃子的年成不大好,上贡的桃子一年比一年少,可是大王一见这贡桃立刻就说要送夫人吃。”

  郑旦微有所动,原来夫差还是惦念着她的。

  夷光倒未去在意这桃子里所含的恩眷,只是担心往后还能不能吃得上,毕竟她们在吴宫还得住许多年。

  见夷光看着手上的桃核出神,郑旦提议将桃核种下,春来赏花,秋至食桃。夷光正有此意,岁月难熬,种个桃树消磨消磨也是不错的。

  “我瞧你屋外的空地就不错。”郑旦说道。

  少萸附和着,要帮她们种桃核,夷光却想自己动手。与郑旦携手在屋外小竹林里寻了石头将桃核砸开,各自在空地上刨了坑种下。

  她们都不是闺阁里娇养的,又正是贪玩的年纪,在土城里拘了三年,难得释放自然玩得热闹。难为少萸与月灵看得胆战心惊,两个玉石一般的夫人,若是磕着碰着了,她们如何担待得起。

  “待来年花开,我们在树下设个桌椅对弈可好?”种子才掩好,夷光已开始遐想桃花灼灼的境况。

  郑旦拍了拍掌心的土:“再烹一壶清茶。”

  “好。”夷光眉眼飞扬,恍惚桃花已开在她脸上。

  正谈笑间,少萸与月灵忽说了一句“见过大王”。二人双双回头,果见夫差衣裾轻扬背光而立。

  斜晖耀目,夷光以手扶额,顺带在脸上抹了些许泥污。

  她以为昨日夫差不曾留意她,没想到今日竟来她这儿了。想必是做做雨露均沾的样子,然而夷光只想作檐下的青苔,不稀罕他来眷顾。

  夫差只瞧了这只花脸猫一眼,又将目光移回郑旦身上,牵起她的手拂去泥土:“在吴宫住得惯吗?”

  郑旦欠身:“大王安排周到,比在家中住得还好。”

  “那便好。”夫差道,“荷花池的莲花开得正盛,夫人可愿与我一游?”

  “当然好。”郑旦正要邀夷光一道,转身见她满面泥土,不由“呀”了一声。忙取手帕帮她擦脸,夷光却退了半步闪躲开。

  “姐姐先随大王赏荷吧,莫扫了大王雅兴。”

  大好时机郑旦不敢错过,只得把帕子给她,回到夫差身边。夫差挽着她的手淡笑离去,脑海里却有一抹回眸倩影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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