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文化说略(五)韩天衡
砚文化博大精深,所谓说略,是因为只能择其一二,以管窥豹,仅以下几点来谈,分为五个方面。
五,砚藏
文人既然将砚看得那么重要,又将其看作是最好的伴侣或是挚友,所以砚里有乾坤,有故事,有寄托,有情趣。文人藏砚有记载的是从宋代开始,大盛于清代与民国。历史上记载苏东坡收藏有三方砚台,数量虽不多,但要考虑到当时好品种是不容易得到的。到了清代和民国,关于砚台收藏的著录就很多了,如乾隆时期的《西清砚谱》、大书画家高凤翰的《砚史》。当然收藏家就更多,我就藏有高凤翰一方铭文上佳的砚台。到了近现代,好砚、玩砚、藏砚已是读书人的人生一乐。数方砚台在案上一放,就是我们与古人的雅集,赏玩半天兴味十足,是非常有情趣的。砚台作假比书画作假难,但亦颇多。首先是材质,以假以次充好。其次就是要当心铭文砚,如果你对历代名家的书法和刻镌的方法不甚了解,那就得慎之又慎。所以藏砚有学问,如果对砚文化缺乏深刻的了解,藏好砚、真品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刚刚介绍过黄小松的一件砚台,清末有名的砚台收藏家周梦坡编的《周氏梦坡室藏砚谱》就有同样的一方,但那方是假的。你要看得懂,这方砚的字真不真,画好不好,年份、型制、包浆到底对不对……一大堆的问题需要把握弄清。赏砚、藏砚多年,有趣的故事也是颇有些可以拿来说说的。一九九二年,我去日本收砚,一位日本大书法家陪我去逛古董店,看到一方大西洞砚台,只要日币五万块,相当于人民币四千,就买下来了。这时店主,一位八十开外的瘪瘦老人,问翻译我是哪国人,我就让他猜,结果他猜到新加坡、马来西亚等,我说都不是,老人说不猜了。于是我告诉他我是中国上海的,他忽的激动得又跳又吼。我问翻译他为什么这样抓狂,店主说“从来只有日本人到中国买古董,还没有中国人来日本买古董”。我回国后写过一篇文章:我只花了五万日元,没想到为中国人挣回了脸面。因为当时确实还没有什么大陆人到日本去买古董,而现在国富民强,日本拍卖会上都讲中文,世道真的大变了。第二个故事,就是这方葡萄纹翡翠砚。这方翡翠颜色非常好,而且属于冰种,我是在上海一个日本人开的古董店里看到的。上世纪九十年代时作假古董的人做了不少翠绿的玻璃砚台。这个砚台摆在他店里,他是当作玻璃卖,并不知道这是翡翠。所以说“知识就是金钱”,这话讲起来不够雅,但是知识至少是隐形的金钱。如果这方砚台按照翡翠价格来卖呢?所以说玩艺术品,眼力重要。第三个故事是丁敬收藏的明代名家的一方坑仔抄手端砚。砚的一侧就刻了一个“敬”字款,另一侧刻了两个款“龙泓”,都是很陌生的字号,我才花了两千八百元购入。如果现在拿到拍卖行,一炒又是天价。再介绍一方我收藏的宋代对眉子。一九六〇年我母亲去世,家里发电报到部队,领导让我赶快回家。当时从温州到上海,先要坐九小时的盘山公路,从温州、青田、丽水到金华,到金华我一看最近的一班是四个小时之后的,于是就去逛古董店,这是从小的爱好。那时金华只有旧货店,我看到玻璃橱里面有一块砚台,式样是宋代的,但是周身都粘着墨胶,看不清质地。当时我穿的是一身海军装,六十年代初,大家对军人非常敬重,于是我问售货员能不能拿出来给我看一下,他说“没问题,解放军同志”。我用门口的水龙头洗了一个钟头,洗净一看,是歙砚中的眉子,好东西。问价,回答:一元五毛钱。六十年代,四块钱可以买一副吴昌硕的楹联,都便宜。那个时期买古董玩字画,对今天来说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话。我再讲讲吴昌硕的大西洞包袱型端砚。吴昌硕曾给他的好朋友,一个专门给他推敲诗文的小友,常熟的沈石友,前后铭砚一百二十方,传下来《沈氏砚林》四册,这是其中一方。一九一七年沈石友去世,日本人付了一大笔钱将一百五十多方砚全部运到日本,部分在一个大画家桥本关雪手里。所以砚台里还有他写的朱砂字,粘盖的印章“白沙村庄”,钱瘦铁刻的。一百年间,他的东西也在陆续散出,这方砚在东京的收藏家处,我于是三年间去了五次,还让一位学生一两个月就到他家里做做疏通工作。第四年,他打电话给我的学生说:有生意人要来买我这方砚台,他们出的价钱很高,但我知道你老师是收藏家,不做买卖,放在他那里,等于我的一个儿子过继给他,我要探望都能看得到。学生通知我,我赶去将其买入。所以玩收藏,眼力之外,要有财力;财力之外,还要毅力。最后一个故事,是关于一方非常巨大的砚台。大西洞历来没有大料,因开采条件恶劣,人工手凿,宫廷里最大者不超过三十厘米。清代末期,皇坑出来的东西有些没有进贡给皇帝,被私吞了,但也没超过三十五厘米,三十五厘米以上都是解放后机器切割的。最后一次开采大西洞,出采了一些大的砚石,因为石材采完之后,剩了中间一点原来支撑岩洞、避免塌方的石柱。这些大西洞石柱被机械切割后卷扬机拉了出来,其中最大的那几块也制成了一块史无前例的巨型砚台。一九七五年“文革”期间,中国最缺的是外汇,这个砚就到了日本,被放在一个百货店里,几十年没卖掉。我的一个日本学生专门做文房四宝生意,他对我讲:老师,在哪个城市里,有一方很大的大西洞砚台”。我一听觉得不可能,哪有这么大的大西洞?于是他就带我去看,车开了两个多钟头到了,我一看,真是大西洞!一二零乘六十八厘米,厚十二厘米,约六百斤的砚,廉价购下,打包,做木箱,运输,五个月以后抵达上海。我的一些砚友都怀疑说,比这般大的砚台是有,但大西洞不可能。就我所知,全国似乎未见比这更巨大的大西洞砚了,因而显得特别珍贵。作为传统书画印文化的后继者,砚不但总有三五件置放在我的画案上,更是依恋地留驻在我的心地里,砚的故事可是诉说不完的。
《砚赏》内页部分欣赏
《砚赏》
韩天衡、韩回之著,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18年12月出版。该书是韩天衡美术馆年度特展《文心在兹——古今砚文化特展》的展览画册,收录自新石器时代至当代制砚名家的296件砚石的多角度清晰图片700多幅,有砚铭者附以拓片,记录了跨越6000年的文化记忆,反映了浩瀚的砚艺变迁,全面展示了砚史、砚质、砚艺等多元素的砚文化现象。卷首有著者韩天衡的论文《砚文化说略》,图版部分分述:时代、砚名、砚铭、规格等信息,卷尾有著者《赏砚絮语五十八则》于本编收纳的部分砚品做了深层次的解读。精装8开3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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