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壶 元曲盈湖

洞若（鄢文龙）

你说你喜欢雨，但是下雨的时候你却撑开了伞；你说你喜欢阳光，但当阳光播撒的时候，你却躲在阴凉之地；你说你喜欢风，但清风扑面的时候，你却关上了窗户。

我很担心一些诗人，或是一些文学爱好者，甚或包括自己，不自觉地犯下一个美丽的错误：本是黄昏的太阳，却把她当成黎明的曙光。

这几天，闲得腰疼，只好焖上一壶石斛，静坐在观澜湖畔，一边欣赏一壶天地，一面细读元曲。算是为蓄谋二十年之久的长篇小说《野渡无人》爬梳些儿有关爱情的文字素材。

穷尽三十几年的阅读，毕竟有过一些误区：以为诗最容易表达爱情，特别是《诗经》，除了零散地阅读过一些诗人的诗之外，逐步贪婪地读过《陶渊明集》《李白全集》《杜甫全集》《韩愈全集》《陆游全集》，甚至不知天高地厚地浏览过《全唐诗》《全宋诗》《全宋诗补》，不一而足；以为词比诗更适合表达爱情，特别是婉约词，除了零星地读过温庭筠、周邦彦、晏殊、李清照、欧阳修、黄庭坚等一些词人的词作之外，逐步陶醉的品过《三苏全集》《全宋词》，特别是将欧阳修的诗词一对比，发现他在写诗时道貌岸然，而一进入词的创作，则摇身一变，缠意绵绵；现在才发现：诗词曲三者比较起来，真正最容易表达，表达到位的还是曲。

过去，一直不愿意读曲，觉得比诗词阅读难得多。也许是一个渐进的过程，现在越来越喜欢元曲。说来还真奇怪，阅读的习惯完全颠而倒之。或许是因为在复旦大学访学时研究周德清的原因，从外围逐步深入，因为研究，撰写了16000多字的长篇论文《曲韵之鼻祖 天下之独步——周德清《中原音韵》修辞学思想、戏剧修辞实践及其影响研究》，撰著了《周德清评传》（36.8万字），由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音韵学专家刘晓南先生指导，南开大学著名语言学家马庆株先生作序。在研究过程中有幸在复旦大学中文系资料室读到了《全元曲》，显然不可能阅读完，回到工作单位后，有幸购买到了《全元曲》，共十二册。说来自己都无法相信，用了两年的时间，硬是字斟句酌的读完了。

这几天，阅读的是周方珠主编，万世长、张玉红、傅悦、柯杨茜、王敏、周方珠、朱玲麟、许磊、卢志宏、宋艳、俞莲年等翻译的《元散曲音译》，共五册。

这是我购买的两万多册书中最喜欢的一种。

其开本、其版式、其色彩、其装帧、其选曲、其翻译水平，完全是一种美的阅读，美的享受，尤其是在微风飘来、波光粼粼的观澜湖畔。

我欣赏到了乔吉《天净沙•即事》中的叠字之妙：“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

我拍案于张可久《普天乐·别情》中的比拟之工：“花迎笑眼，柳妒愁眉。”

我叫绝于刘秉忠《蟾宫曲》中的色彩对比：“满目黄花衰草，一川红叶飘飘。”

我惊叹于卢挚《沉醉东风•重九》“天长雁影稀，月落山容瘦”

与关汉卿《普天乐•莺花配偶》“春意透酥胸，春色横眉黛”的炼字之奇。

我服膺于冯子振《鹦鹉曲•城南秋思》“一声声只在芭蕉，断送别离人去”的通感艺术。

我感同于张可久《折桂令•西陵送别》“烟水悠悠，有句相酬，无计相留”的深情与《满庭芳•山中杂兴》“溪桥上，东风暗香，浮动月昏黄”化用之神奇。

我深受于马致远《四块玉•恬退》中的绝妙意境：

绿水边，青山侧，二顷良田一区宅。闲身跳出红尘外。紫蟹肥，黄菊开，归去来。

翠竹边，青松侧，竹影松声两茅斋。太平幸得闲身在。三径修，五柳栽，归去来。

酒旋沽，鱼新买，满眼云山画图开，清风明月还诗债。本是个懒散人，又无甚经济才，归去来。

我认同马致远《蟾宫曲•叹世》中的感慨：

东篱半世蹉跎，竹里游亭，小宇婆娑。有个池塘，醒时渔笛，醉后渔歌。严子陵他应笑我，孟光台我待学他。笑我如何？倒大江湖，也避风波。

我羡慕陈草庵《山坡羊•叹世》与张养浩《普天乐•闲居》《朝天曲》中的闲暇、闲居生活：

闲中自有闲中乐，天地一壶宽又阔！东，也在我；西，也在我。（陈草庵《山坡羊•叹世》）

好田园，佳山水。闲中真乐，几个人知?自在身，从吟醉。一片闲云无拘系，说神仙恰是真的。任鸡虫失得，夔蚿多寡，鹏鷃高低。（张养浩《普天乐•闲居》）

长江浩浩西来，水面云山，山上楼台。山水相连，楼台相对，天与安排。诗句成风烟动色，酒杯倾面天地忘怀。醉眼睁开，遥望蓬莱，一半儿云遮，一半儿烟霾。（张养浩《普天乐•闲居》）

柳堤，竹溪，日影筛金翠。杖藜徐步近钓矶，看鸥鹭闲游戏。农父渔翁，贪营活计，不知他在图画里。对着这般景致，坐的，便无酒也令人醉。（张养浩《朝天曲》）

挂冠，弃官，偷走下连云栈。湖山佳处屋两间，掩映垂杨岸。满地白云，东风吹散，却遮了一半山。严子陵钓滩，韩元帅将坛，那一个无忧患？（张养浩《朝天曲》）

即便是任昱笔下的生活亦同样令人神往：

竹雨侵窗润，松风吹面寒，云母屏开非世间。闲，不知名利难。凭阑看，夕阳山外山。（《金字经•湖上僧寺》）

秋夜凉如水，天河白似银，风露清清湿簟纹。论，半生名利奔。窥吟鬓，江清月近人。（《金字经•秋宵宴坐》）

听过徐再思吗？路过，千万别错过：

远山，近山，一片青无间。逆流诉上乱石滩。险似连云栈。落日昏鸦，西风归雁，叹崎岖途路难。得闲，且闲，何处无鱼羹饭。（《朝天子•常山江行》）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 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水仙子•夜雨》）

湖边，飞来栖息在窗外树梢的一只小鸟的叫声，晓了庄周梦。

天地一壶，只剩元曲盈湖。

2024年5月31日于观澜湖畔抱朴书院洞若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