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还没亮透,厨房的油烟机就发出嗡嗡的响声。我往炉灶前佝偻着身子,手腕上烫出一串水泡的地方还沾着昨夜洗好的衣服。锅铲碰着铁锅当啷一声,惊醒了趴在桌上打盹的闺女,她揉着眼睛往我怀里钻:"妈,我饿。"
这句话像根针,把我钉死在原地。六岁的女儿尚且会在半梦半醒间喊疼,而我在这栋老公留下的水泥楼里,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咽下胃里的酸水。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屋檐的水珠连成一条线,倒像是老家田埂上那些永远流不尽的雨水。
记得去年冬天孩子发高烧,我在卫生所走廊等到凌晨三点。护士说ct机坏了得去县医院,我裹着湿透的棉袄抱着孩子在雨里跑,积雪化成的泥水漫过脚踝。路过早点摊时闻到油条香,孩子突然揪住我的衣角:"妈,我想吃。"那一刻我蹲在地上哭了,就着冰凉的雨水啃了半根发霉的甘蔗——那是我二十年来第一次忘记自己也是个需要被关心的女人。
丈夫的手机在床头柜上亮着,屏保还是结婚照。每个月固定那几天,会有条"老婆注意身体"的短信,剩下的时间这方寸屏幕就像块墓碑。上个月家长会,老师问我孩子最近总尿床是怎么回事,我红着脸编造理由,却听见后排传来同事的窃语:"她老公在广东厂子里包了个小姑娘..."教室窗户忽然变得好大,我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在玻璃上碎成一片。
镇西头王姐总爱抹着鲜红的指甲油串门,她儿子在县城重点小学读书。"女人就要活得漂亮些嘛!"她把减肥茶往我手里塞,"你家那小子都快上学了,还不考虑..."话音未落就被麻将声打断,她丈夫拎着酒瓶摇摇晃晃进来,脖子上挂着新买的金链子。我低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围裙,突然想起结婚时婆婆说的:"勤快的女人最旺夫。"
前天收拾衣柜翻出哺乳内衣,蕾丝边早就磨得发硬。孩子现在两岁半了,可晚上哭闹时我还是条件反射地往胸前凑。半夜惊醒听着隔壁床的鼾声,恍惚觉得怀里还抱着襁褓,手指一摸却是空荡荡的。台灯下摊着小学数学作业本,歪歪扭扭的算式旁边画着三个火柴人,我认出最大的那个有两条腿——那是我在女儿五岁时用指甲掐出来的。
菜市场总有个瘸腿老头卖山核桃,每次我都偷偷多买两斤。上周他没来,听说是去省城治腿了。我攥着刚买的鸡蛋往家走,突然听见熟悉的河南口音:"妹子,剩菜别扔!"转头看见个皮肤黝黑的女人,裹着褪色的花布头巾,正蹲在垃圾桶旁翻找烂菜叶。她怀里抱着个襁褓,孩子的小手抓住我的衣角,咧开没牙的嘴笑出两道月牙。
那天傍晚我做了红烧肉,油星子溅在胳膊上烫出一块红印。女儿吃得满嘴都是,却突然放下筷子说:"妈妈,我明天想喝爸爸熬的汤。"瓷碗磕在水泥地上发出脆响,我蹲在地上收拾残渣,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椒段上。隔壁刘婶拎着菜篮经过,刻意放慢脚步:"哟,这不是老李家媳妇吗?怎么不穿那件绛紫色毛衣?"
前天半夜被尿湿的床单折腾醒,摸黑去阳台晾衣服时踩空了台阶。膝盖疼得钻心,却听见楼下传来打麻将的喧闹声。楼上的年轻夫妻正为新买的宝马车吵架,摔碎的玻璃杯碎片扎进我的掌心。血珠滴在晾衣绳上的白衬衫上,像朵慢慢绽放的梅花。
今天家长会结束后,我在教师休息室门口徘徊了二十分钟。张老师把我叫进去时,走廊的消毒水味突然变得刺鼻。"你家孩子这次考试......"她欲言又止地看着我胸前褪色的校徽,那是我二十年前的工作证。走廊尽头的窗户哗啦一声推开,风吹进来卷走我额前的碎发,露出眼角细密的皱纹。
回家的路上买了把桃花,插在喝空的啤酒瓶里。楼道感应灯忽明忽暗,照见墙上的寻猫启事,落款日期是三年前。电梯故障的警示牌歪斜着贴在门上,我爬上七楼时,恍惚听见丈夫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拿出来一看,是拼多多砍价通知——他让我帮忙砍个九块九的保温杯。
闺女在客厅搭积木,喊我过去当"裁判"。她的小手举着粉色塑料刀对准我:"妈妈是坏人!"眼泪汪汪的眼睛让我想起产房那天,护士说是个女儿时,丈夫在电话里笑得特别响亮。积木城堡塌塌地倒在我脚边,就像这么多年被我精心维护的生活,表面光鲜内里却布满裂缝。
深夜里给孩子掖被角时,发现她后背长出一片红斑。指尖刚碰到皮肤她就浑身发抖,哭声像受伤的小兽。我抱着她在急诊室走廊等到凌晨三点,护士说可能是湿疹。望着输液管里滴落的不明液体,突然想起结婚时婆婆给的红包上绣着"贤妻良母",缎面早就磨成了灰扑扑的棉布。
窗外的雨又下大了,雨滴砸在空调外机上噼啪作响。我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看见对面楼顶的避雷针闪着微光。恍惚间觉得有人轻轻抚摸我的背,转身只看见飘落的桃花瓣,落在女儿熟睡的脸蛋上,像朵小小的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