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我和阿英刚领证，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为了这次上门，阿英特意用两尺红布做了条新围裙，还特意借了邻居一件虽然大了一号，但也算喜庆的红色棉袄。路过照相馆，阿英盯着橱窗里的婚纱照看了好久，我知道她心里渴望拥有一张属于我们的照片，可一张就要20块钱，够我们吃半个月了。我自己，也是托人用内部价买了一身新衣服，要是搁平时，我哪舍得。
到了婆家，五楼的筒子楼又黑又窄，一股酸菜味儿混着隔壁老刘家收音机里传出的《小白杨》，让人心里有点发慌。我拉着阿英的手，一步一步摸黑爬楼梯，手心里全是汗。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煤油灯的味道扑面而来。婆婆正坐在八仙桌旁剥豆角，桌上孤零零地放着一盘土豆丝。我赶紧介绍：“妈，这是阿英。”婆婆抬眼看了看，又低下头继续剥豆角：“嗯，你们先坐。”语气淡淡的，手里一颗豆角掉在地上，她又赶紧捡了起来。
阿英局促地站在门口，我赶紧给她搬了把缺了角的藤椅，坐下时“咯吱咯吱”响。屋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隔壁的评书声和楼下孩子们的吵闹声。
这时，公公从里屋出来了，穿着那件起了毛的蓝色中山装，笑呵呵地说：“都杵着干啥？饿了吧？老李，带孩子们出去吃饭。”
婆婆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家里不是有菜……”语气里带着一丝心疼，她看了看墙上插着粮票的搪瓷缸子。
“出去吃，出去吃！”公公已经穿上那双半新不旧的解放鞋，催着我们出门。他从床底下摸出个布包，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那是他攒了好久的烟钱。
到了国营饭店，公公一口气点了四个硬菜：红烧肉、糖醋鱼、京酱肉丝，还有一盘溜肝尖，还破天荒地要了瓶北冰洋汽水。服务员端着铝制托盘过来的时候，整个饭桌都亮了。邻桌的人不时地往我们这边瞅，我知道，他们肯定在想，过年才舍得上馆子的人家，今天这是遇上啥喜事了？
阿英从来没喝过汽水，被呛得直咳嗽，脸都红了。公公哈哈大笑：“慢点喝，慢点喝，这洋玩意儿贵着呢，一瓶要两毛钱呢！”他给阿英夹了块红烧肉，“多吃点，在家就跟自个儿家一样。”
回家的路上，阿英小声说：“叔叔真好。”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星星一样。我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己那个常年卧病在床的父亲。
“他就是这样，心疼孩子。”我搂着阿英单薄的肩膀，心里暖烘烘的。路过百货商店，我指着橱窗里的缝纫机说：“等以后我们有钱了，给你买一台。”那时候我们刚分到筒子楼的房子，我一个月工资38块5，除去伙食费也剩不下几个钱。阿英后来主动要求到街道工厂打工，一个月能挣二十多块钱。
厂里的活儿不轻松，经常要搬运重物。阿英每天天不亮就骑着自行车出门，下雨天裤腿上都是泥点子。有次她手被纸箱划破了，偷偷包了两天才让我发现。我心疼得不行，她却笑着说：“小伤口而已，咱家还等着添置东西呢！”晚上我偷偷看她，手心上的茧子厚厚的。
婆婆虽然话不多，但每天都给我们做好早饭。有天早上我起晚了，看见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婆婆已经去菜市场了。锅里还温着稀饭，上面飘着几根小葱，是她天没亮就排队买的。
邻居王大妈总说：“你们家这媳妇真能干，一点架子都没有。”婆婆听了就笑，过年时还特意给阿英在百货大楼买了一件新棉袄。阿英穿上新棉袄，整个人都神气了。
1986年冬天，阿英怀孕了，害喜得厉害，闻不得一点油烟味。婆婆天没亮就去老张家买豆浆油条，就因为他家的豆浆最嫩，来回要走半个小时的路。阿英过意不去，婆婆却说：“你安心养胎，别想那么多。当年我怀你公公家老大的时候，婆婆也是这么对我的。”这是婆婆第一次跟阿英说这么多话。
冬天特别冷，阿英的手冻得起了冻疮。婆婆找来老姜，一个晚上给她泡了三次手。那时候我才发现，婆婆的手也是粗糙的，布满老茧。她蹲在地上给阿英搓手的样子，就像当年她照顾我一样。
阿英临产那天，下着大雪，公交车都停运了。婆婆二话不说，背着阿英走了四里地到医院。她的棉袄都湿透了，可还是坚持在产房外面等着。护士说让家属回去，她就在走廊里站了一夜。
孩子出生后，婆婆抱着孙子，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这孩子，长得真像你小时候。”她说这话时，声音都在发抖。那天晚上，我看见她偷偷把自己的棉袄盖在熟睡的阿英身上。
那一刻，我才明白，妈不是不疼我们，只是不善表达。想起第一次上门那顿“寒酸”的土豆丝，原来她是怕我们嫌弃家里穷，怕我们看不上这个家。她宁愿自己受委屈，也要给儿媳最好的。
1990年，我们终于凑够钱买了台缝纫机。阿英晚上就在家接些活计补贴家用。婆婆心疼她，总说：“别熬太晚，钱慢慢挣，身体要紧。”有时候她半夜起来上厕所，还要给阿英倒杯热水。
后来，阿英学会了做衣服，给婆婆做了一件棉袄。婆婆穿着新棉袄，在单位炫耀了好几天，逢人就说：“我儿媳妇手艺好着呢，连裁缝铺的师傅都夸。”
转眼儿子都结婚了。看着小娟怯生生的样子，我走过去拉住她的手：“闺女，家里简陋，别嫌弃。”她的手心微微发凉，就像当年的阿英。
我笑着给小娟夹菜：“尝尝这个红烧肉，是你公公最爱吃的。以后想吃啥就跟妈说。”茶几上放着一盘切得整整齐齐的水果，那是婆婆教我的，用行动来表达爱。看着儿子搂着小娟的肩膀，我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和阿英。
四十年了，那盘土豆丝的味道我还记得，因为那里面，包含着太多说不出口的爱。如今，该轮到我当婆婆了，我要把这份温暖传递下去，让这个家永远充满爱的味道。从此以后，我家的饭桌上，永远都会有一盘热腾腾的土豆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