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了程清流十五载。
为他洗手作羹汤,照顾起居。
他应允金榜题名时必十里红妆娶我过门,一扭头却攀上了尚书府千金。
御街夸官,他纵容千金坐上他的高头大马。
陪她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却不知我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我拿着婚书交给了衙门,将他攒下娶新妇的银钱当做呈堂证供,亦挖掉了院中的对若花。
他哄我成婚的日日夜夜,我都在盘算着以何种方式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1
庭有对若花,吾夫赶考之日所手植也,自此花叶难相见矣。
咳血那日,陆参的未婚妻乘着轿子登门造访。
「他不可能娶你。」
不愧为高门贵女,一开口就如此坦率。
她平静地看向我,「商姑娘,我知晓你与他有过约定,可!」
她话锋一转。
「他如今是我的未婚夫。」
「他陪我策马看尽长安花,于京郊游猎,于颐园赏花作诗。」
「我们有陛下亲笔赐婚,皇后娘娘赠予凤冠霞帔。」
她直直望向我,冷淡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令人不悦的不屑。
「而你,不过是一农户女,除了洗衣做饭外,你还能帮他什么?」
我能帮他的,不是早就帮了吗?
我放下簸箕,箕踞在地望着她,「还有什么想说的?不妨一并道来。」
只见她示意身后的侍女端来一托盘。
托盘上满是字迹和画卷。
宣纸展开,画上女子倚桂而立,娇俏动人,又不失贵气。
不难想,陆参在作画之时是何等的喜悦。
旁边还题了诗——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我望了眼她如玉的腕上系着一根红绳,绳上正挂着一颗红豆,正正好嵌入一颗镂空银骰子里。
随即默默垂下手腕,用衣袖遮住腕上的那点红痕。
2
我将簸箕端回屋里。
尚书府的千金真不愧是出身名门,生得明眸皓齿,举止落落大方。
而且,她也并未以势压人,只是在告诉我要认清现实。
而已。
仅此而已!
「是的,现在的我,可帮不了他那状元郎。」
我一点一点挪动着步子,其实我已经到了日日咳血的地步,现在也只是强撑着而已。
「可你呢?也不过是他攀附达官显贵的垫脚石。」
「他爱的人,早在多年前死去了。」
死在了捡到他的第一天,死在了替他作羹汤、洗衣裳的日日夜夜。
我的话似是让她有些不喜。
她冷冷扫了我一眼,便示意侍女提水泼灭了我炮制药材的炉火。
「本小姐不喜柴火味,下回我来,不许再点!」她拿着手帕掩住口鼻,眉间带着不岔。
不点就不点吧,反正我也没几天好活。
我没应她,只是自顾自说着。
「再等新人换旧人,旧人怕是也只能困于宅内,郁郁寡欢了吧?我比你好,走得早些。」
我撒谎了。
大夫说我是风前烛、雨里灯,我怎可能比她好?
我也没骗他,毕竟,死得早,就不必等到陆参因厌弃而磋磨我的时候了。
3
幼时家里这边闹饥荒,饿死了我娘,我从小和阿爹相依为命。
四岁那年,阿爹从路边捡回了陆参。
他欢天喜地告诉我,替我捡了个「童养夫」回来。
陆参那时五岁,他待我极好。
田边野果,山涧游鱼,只要我想要,他恨不得将星星摘到我的眼前。
他生得白白净净,也养眼,也让我眷恋。
九岁那年,阿爹为了给他赚束脩。
进山打猎,结果一去不回。
他为此消沉许久。
我则一边偷偷卖掉阿爹为我备下的嫁妆,一边哄着他让他安心考秀才。
考上了,我们就有好日子过。
三年后,他果真考上了。
可再往后就是他漫长的求学之路。
我不会阿爹那般的打猎技巧,只能背着小药篓,跟在村头老大夫后边,进山采药。
每日总是整整齐齐出去,又满身狼藉归来。
村里的阿花她们总笑我。
「商虞,又去替你的童养夫挣学钱了?」
「你可别被他骗了,到时候他高中,不要你了,看你咋办!」
那时我满眼都是他,总是倔强地反驳,说着不会。
他不会的,他一定不会丢下我的。
可再往后,他求学的路越走越远,在家待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我不想拖累他,便逼着自己拼命学着医术,摘最好卖最贵重的药材。
十年光阴。
我驼了背,瘸了腿,伤了底子,病入膏肓。
甚至手上脚上,连带着身上也没有一块好肉,目光所致尽是木刺山石所割的疤痕。
我拿命去拼,将赚来的银钱交给陆参。
可他却不见笑颜。
他总揽着我,替我细细擦拭药膏,擦着擦着便是满脸泪痕。
「商虞。」
他拥我入怀,将下巴磕在我的额头,「我总会想起初见你那年,是个软软糯糯的小团子。」
我听完总会扭过头,去收拾晾晒的药材。
然后回来笑着告诉他:
「陆参,人总会长大嘛。」
4
尚书千金离去后的第二日。
村口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里正风风火火奔入我家中,一把将还在炮制药材的我拽起。
「小鱼儿,快别忙了,你家状元回来了!」
我的陆郎,衣锦还乡......
我解开围裙,用清水洗掉脸上污渍,又对着水缸照了好一会儿,用粗粝的掌指轻轻抚平鬓角。
又拿出自己做的胭脂细细涂抹,尽可能让自己显得更有气色些,不那么憔悴。
刚一出门,便迎上了骑着高头大马的陆参。
他身披状元服,意气风发。
「虞娘,我回来了。」
他下马朝我奔来,伸手便想拥我入怀。
我则别过身去,走向随行而来的官差,将准备好的喜钱塞给他们。
回头时,陆参正不满地望着我:
「虞娘,往日我回来不都是要抱一下吗?今日怎就冷落了我?」
「陆参。」
我抬眸望向他。
望向高高的他。
他的帽檐太高,让我触之不及。
他的衣领太宽,让我难见他颜。
可他身上的脂粉香气,与那位千金身上的,如出一辙。
「我们不成婚好不好?」我仰着脸望着他。
陆参神色一紧,目光随之挪向别处。
「虞娘,别闹好不好?」
他屏退那些好奇的乡亲,将我拽回屋内。
放开手,这才眯着眼睛盯着我。
「你也老大不小了,怎还如此幼稚?」
「还悔婚?」他抿唇一笑,「商虞,你已经是老姑娘了。我不娶你,谁会娶一个驼背跛脚的女子回家?哪怕你会些粗浅医术,那又如何呢?」
我只觉喉咙发涩,口中涌上来一阵咸甜。
我坐在椅子上,想要缓口气,可随之而来的窒息感却让我觉得无药可医。
年前我便被老大夫诊出绝症,素来不爱喝药的我,生生咽下那些苦到发涩的药来,都不曾皱一下眉头。
可今儿个这是怎地了,他分明只是开个玩笑,我却忍不住泪流满面。
「陆参,如果我说我身患绝症,药石无医,不能嫁予你呢?」我没忍住道出实情。
他嗤笑了声,将一小锭金子远远丢给我。
「今时不同往日,你我不必再过那种苦日子,这一锭金子够不够治好你的病?」
说着,他解开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丢到我面前。
「这五十两黄金乃陛下所赐,你拿去置办些嫁妆,我过阵子就要回京任翰林院修撰,会很忙,你不要无理取闹。」
话落,他拂袖离去,神色中隐隐带着一丝不耐。
似乎觉得,说了我也不懂,照办就是。
我掂了掂钱袋子,将其收好,便跟在了他身后。
只是临出门时,他骑上了马。
见我还跟着,便道:「里正找我,我去去就回。」
里正不是在村口候着吗?
我扶着门框,踮着脚望去。
村口正停着一座镶金戴玉的轿子。
是了,他的意中人也在那。
5
夜很深时,他才回来。
我刚放下手里的活计,他便走过来揽住我,告诉我婚期定在了下月初五。
他让我随他一道进京,我没有答应。
我说过自己药石无医啊。
他怎就不信?
他不信,我便也不愿再说了。
他告诉我婚期,是他的,可新娘子是谁呢?
尚书府千金?
反正必不可能是我的。
他可以冷落我,瞧不起我,轻视我,我都可以受着。
唯独一样,他不能骗我。
一次都不行。
每每想到他与尚书府千金游园赏花,互相缠绵时,我总觉得年夜饭都快从嗓子眼涌出来似的。
从四岁,到九岁,到十九。
年华易逝,生命更易逝。
细细算来,我这一世,绝大多数都在为他做嫁衣。
余下的一丁点时光。
我想带着小药篓,出门走一走,见一见我从未见过的山水。
我已经削好了拐杖,揣好了银钱。
时日就定在他回京的那天。
6
次日清晨,晨阳初生。
我用木炭轻轻在床头划掉一横。
只有三日,转眼即逝。
如今已是晚秋,早起也有些冷意。
我身子骨不好,起来时总爱烧一盆柴火取暖。
推门声响起。
陆参推门而入,寒意直往屋里逼。
他蹙眉望向我,又瞥了眼那盆柴火,伸手擦去我脸上污渍。
「虽是深秋,但也不宜烤火,我帮你灭了。」
说完,他便不由分说地端着我刚烧好的炭火出了门,将其倒在院子里,还用凉水泼熄。
我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的背影,心想着如果他多在意我一些,总会摸到我脸若冰寒,身子也在发抖。
可他不知,或是不愿知晓。
也是,他哪里记得我的事?
怕是只记得那位千金小姐不喜柴火味,怕染在身上被闻出吧。
他昂首阔步走进屋中,差点撞在门框上。
恼羞成怒时又瞧见了我床头的划痕。
他知道我素来有这个喜好,每逢大事,总爱用木炭划好日子,一日一日记着。
「三日后,你就随我进京,信我,我的新娘子定是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那,祝贺你新婚燕尔,早生贵子?」我木着脸望向他。
陆参默然。
良久,他见我没了后话,便沉着脸出门去。
「晚饭不用等我,我在里正家吃。」
说着,他站在门口等我回话。
他在等什么呢?
等我告诉他,我会留着油灯等他回家,会烧好热水替他擦洗脚丫,会替他提前暖好被窝......
可是,里正又不是你爷,怎就日日请你过夜?
可是,商虞亦不是你娘,怎就非得事事迁就?
想罢,我默默出门捡起一盆新柴火,将其燃起。
「也就这三日了。」
他以为我是对他说的,便满意离去。
看着他消失在村口,我端着火盆,驼着背,一瘸一拐地往家里走着。
不愿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