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年初,我结束了在广东开了二十年的小饭店,回到了湖南老家。到家后的一个多月里,除了走动了一下亲友,和几个这些年一直有联系的老朋友聚了一下之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怎么过日子上。
我今年55岁,湖南益阳农村人,87年高考的时候未能考上大学,便跟着村里的几个叔伯南下广东。
最开始也就是跟着叔伯们在工地卖苦力,后来也进了一些工厂当普工,总觉得给人打工没有前途。98年的时候,便自己弄了一台人力三轮车搞小吃。
慢慢地入了门,20年的时候租了门面自己开小饭店。这二十余年来,虽然未能大富大贵,却也略有余蓄。反正我这一辈子,结婚生子到孩子上大学,都是靠着这个小饭店挺过来的。
可以说,我除了开个小饭店做点饭菜之外就身无长技,要不是20年开始突如其来的变故,小饭店实在开不下去了,我曾准备一直开下去的。
虽然结束了广东的饭店,如今回到老家,总不能坐吃山空吧。再说了,我六零七零后这些人,虽然和我们的长辈们比起来要“懒”很多,但终究也是吃过苦的人,五十出头的人,就这么完全现在家里,还真的很不适应。
于是,那段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在琢磨怎么走下去。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最后在县城租了一间门面,依旧还是搞着我的老本行,开了一家小饭店。
这几十年在南方的摸爬滚打,我心里对这个行当有着比较深刻的认识。
小饭店嘛,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所谓的高端客户,我们想要吸引回头客,靠得住的手段就只有两个:物美价廉,真诚待人。
秉承这个理念,在县城的小饭店行当里,我虽然是个“新手”,但也算是很快站稳了脚跟。每天有了一定的收入,抵消掉开支后还略有盈余,我的心里才慢慢平稳了。
我的小饭店位于县城新区,当年我在县城上学时,这一块还是不毛之地,我们的学校在老城区,想到这边来还得坐船。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资江河上已经架起了三座公路大桥。人们来往方便了,很多政府机构陆续搬到了这边,也不乏一些新开的公司。可以说,新城区的人气还是比较旺盛的。
由于新城区还在飞速发展阶段,放眼望去还有很多地方在搞基建,工地上的民工人来人往,街道上的卫生状况并不是太好,随处可见一些生活垃圾,最常见的就是一些塑料水瓶之类的东西,在阳光下很是刺眼。
我的小饭店就在大桥头,甚至可以说是扼守着新城区的“咽喉之地”,想去新城区的人,基本都得从我的店门口过。
没有客人的时候,我就坐在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谈不上什么悲喜,人到中年了,能够平静地在老家生活,我心里就已经相当满足。
那一天上午十点左右,送走在我店里吃早餐的几个老客户,离午饭还有点时间,这段空隙是我白天难得的休息时间。我便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抽烟,不知不觉就有点打瞌睡了。
突然觉得脸上有点冰凉的感觉,睁开眼一看,原来开始变天了,天上也起了云,还下起了零星的小雨。
我心里不由得就发了几句牢骚:生意原本就不是特别好,下雨天就更别说了,看牢下午可以关门休息半天啦。
正说着,新城区那边街道上走来一个人,一个应该在七十上下的老头,拖着一架旧木板车,班车的车厢里堆放着一些零散的纸皮,还有一个纤维袋子,袋口敞开着,里面露出来一些矿泉水瓶。
这副打扮,一眼看出来就是拾荒老。但不可否认,像这样的拾荒老人,在南方确实比较多见,在我们这样的小县城的话,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主要是小县城人流不是特别大,更多是一些年龄相对小一些的人,比如和我年纪差不多,找工作上下不靠的人,才会选择这个行当。
看着他板车里寥寥可数的一些物品,应该是突如其来的小雨打乱了老人的“计划”,老人嘴里嘟囔着朝我的小店走来。
离我的店门还有那么一两丈的距离,风雨突然大了起来,花生米大小的雨滴落在门口雨棚的铁皮上发出不小的声音。
老人也加快了脚步,毫不犹豫地拖着板车进了我店门口的雨棚,眼光朝我打量了几眼,嘴里还说:老板生意好,在你这里躲下雨行吗?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人家这么大年龄了,在你门口躲个雨怎么了?我赶紧说您随意,还伸手把自己脚踩着的一张小凳子推到他面前。
老人说了声谢谢坐下来,这才取下头上的草帽,我也才得以看清楚他的面容,总觉得有点面熟。一边仔细打量着他,脑子里同时飞速在转,一时间却硬是想不起他是谁来。
老人面朝外地坐下来,外面的雨也越下越大。突然,老人兜里传来电话铃声,只见他从裤兜里掏出来一个老人机,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号码,随手就接通了:
老黄,我老张啊,我正在新区这边躲雨呢,这么大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约好下午去福利院的,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回来啊。
听到老人自称老张,我心里突然就想起一个人来:我初中的班主任张老师。可是他这时候背对着我坐着,我无法看到他的脸。
我便起身进屋,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他说:老人家别急,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先喝口水吧。
老人家赶紧站起来接过我的水,嘴里说了几声谢谢。我看清他的脸,马上就确定,眼前的拾荒老人,正是张老师。
刚要叫他一声时,心里突然又想到什么:老师现在在拾荒呢,虽然也是靠自己的劳动赚钱,但毕竟在大家眼里算是卑微的行业,我这么贸然和他打招呼,会不会让他难堪?倒不如装作不认识好了。
于是,我并没有和他“相认”,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因为心里很想知道老师为什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便拐弯抹角地问了一些事。
张老师并没有认出我,但看得出来,这么多年不见,他依旧很健谈,对我的问题也是有问必答。从这一点看上去,他身上的“职业病”还很明显的。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刚才听你打电话,说到等一下要去福利院,您都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有老人要照顾么?
说到这个问题时,张老师的脸上露出一片黯然的神色,只是笼统地和我说道:我都七十一岁了,父母早就作古多年。下午也确实要去福利院,那是我们老家村里的几个孤寡老人。
张老师继续说道:村里的那些老人无儿无女,虽然政府每个月有一定的补助,但他们更需要的其实就是照顾和陪伴。所以才和几个热心的老同事商量,大家一起资助一点,把几个老人送到了福利院。
这个话题有点沉重,我也看得出来,张老师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深沉了很多,就一如当年因我们不认真学习而痛心疾首一般。
我便问道:现在你们老师的退休金应该不少吧,为什么还要出来收垃圾呢。
张老师无所谓地说道:我曾经是县中的老师,一级教师退休,每个月有七千多退休金,加上生病吃药大部分都报销了,如果只是自己花的话还花不完。
但这几年来,我们几个老伙计经手送去福利院的老人,已经有七八个了,除去一些他们自己的福利补助,剩下的我们不想办法的话,他们就会流露街头了。
看了我几眼,张老师笑了笑说道:不过我们有好几个老伙计呢,还有一些热心人士资助点,我们几个老头子也力所能及地做点事。
我住在县城,年纪大了也做不了什么事,只能捡点垃圾多少也能补贴点开支。
听说老师捡垃圾并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我这才问他认不认识我。张老师仔细打量了我一阵,摇着头说:好像有点面熟,却真的记不起来了。
我说出自己的名字,还说出自己当年的班级。张老师稍微愣了一下,眼睛看着远处,像是在回到遥远的二三十年前。
良久之后,张老师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说道:小关啊,我记起来了,当年你可是我们班上的捣蛋鬼,没少挨我骂吧。
我很有点不好意思,继续和老师说着一些当年的糗事,无非就是让老人更多一些美好的回忆。
看得出来,老师对我这个学生还颇有点印象,甚至还说起我当年因为冒雨去打篮球被他抓到,罚我在走廊上站了三节课的事来。最后还问我:你如今还记恨我吧,当时好像你一个多月没叫我哦……
对于老师提及的往事,尽管时隔多年,我依旧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自己当时年少轻狂,哪里明白老师的良苦用心?唯有真正走上社会,才明白老师当时说的那句话:
等你们长大后,才会明白自己的一生,读书的时候是最轻松的。
可惜,在那时候的我们心中,读书学习,就是这世上最辛苦、最难熬的。几十年过去了,如今自己也人到中年,老师当时的话,已经不需要任何的解释了。
眼见得雨还在下着,我便请老师进屋,随意做了两个小菜,师生两喝了一小杯酒。随后和妻子交待了几句,让老师把班车放在我门口,我则开着车送他去了福利院。
看着老师有点蹒跚地进了院子,背影很有点佝偻了,唯一幸运的是,他的步履依旧稳当,整个人的精气神还是相当好。
老师在门口又转身朝我挥手告别,留给我一个弱小的背影。但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却越来越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