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加·赖特
和他的《Soho区惊魂夜》
作为许多类型片影迷的年度期待,《Soho区惊魂夜》在上映前被描述为一部受到《威尼斯疑魂》和《冷血惊魂》影响、“带有时空穿越元素”的老式经典恐怖片。无疑,单拎出其中任何一个元素,放在埃德加·赖特这位在当下独树一帜的类型片导演身上,都会不禁让人好奇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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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出乎意料的是,相对导演令人眼前一亮的前作《极盗车神》,《Soho区惊魂夜》只能说是差强人意,甚至在两小时的片长与积攒两年的预期下有些乏善可陈。在获得更高制作成本、更强大的演员阵容的同时,埃德加·赖特似乎也摒弃了他在“血与冰淇淋三部曲”中引以为豪的作者性和古怪趣味,而转而拍摄了一部更为安全、保守的传统好莱坞式惊悚片。以本片为契机,本文将回顾埃德加·赖特的创作生涯,从以往的作品中寻找他之所以成为“埃德加·赖特”的蛛丝马迹。
《Soho区惊魂》海报
《Soho区惊魂夜》讲述了对时装设计充满激情的女孩 Eloise 从家乡来到伦敦设计学院,在神秘地回到60年代的伦敦后,逐渐展开的一系列黑暗与惊悚的故事。影片的恐怖核心在于“来自旧时代的男性气质幽魂”,而在影片的高潮,它们在 Eloise 的眼中具象化为“僵尸”的形态、仿佛要将主角吞噬。这一元素不得不让人想起埃德加·赖特正式进入导演生涯后的长片处女作《僵尸肖恩》;而结尾在阁楼烧去心魔的一把大火,又与《僵尸肖恩》酒馆高潮的火光何其相似——埃德加·赖特始终对这类故事情有独钟,甚至可以说,他导演生涯的大部分作品都在讲述同一个故事:一/多位主角,对抗一个狂热的、恐怖的、期望将你同化的群体。《Soho区惊魂夜》里的“男性幽魂”,也可以是《僵尸肖恩》里来由不明的僵尸、《热血警探》里毛骨悚然的小镇邪教、或者《世界尽头》里更为荒诞的蓝血外星人。
在这层简单的共性之上,赖特更着迷于用这类故事,来挑战那些生活中人们习以为常的“荒诞”之处。Eloise 作为从乡村来到伦敦的“外来者”,挑战了(过去的)大都市里,人们习以为常的男性权力压迫,也成为了唯一一个不断看到幽魂、被幽魂缠身的人物。《热血警探》与《世界尽头》则讲述了另两种“城市 v. 乡村”的可能性:前者从城市“发配”到乡村的警察主角“天使”出发,揭开邪教铲除异己、小镇常年蝉联“最佳乡村”的黑暗秘密;而后者则描绘主角团多年后回归家乡,猛然发现自己成为了外星人中的异客。这之中最为简洁而精妙的却是处女作《僵尸肖恩》的隐喻:影片开头跟随浑浑噩噩的售货员肖恩的步伐,描绘了一个行尸走肉的“打工人图景”,死气沉沉的氛围仿佛胜似僵尸降临。而之后奋起勇斗僵尸的肖恩,同时也完成了对庸常生活的反抗。
更可爱的是,在《僵尸肖恩》的结尾赖特笔锋一转,让僵尸成为了人类的“伙伴”——在完成讽刺与自由表达的同时,也借此重申了个体的价值:不能做被资本社会控制的僵尸,但自主选择做一条咸鱼又有何不可。这一种抛开包袱的乐观精神一直流淌在埃德加·赖特的作品之中,甚至总让他在影片结尾神兵天降一般给予主角美好的命运:不管是《世界尽头》靠吵架战胜外星人,《极盗车神》最后秒变温馨普法节目,或者《Soho区惊魂夜》里仿佛狗尾续貂的时装秀。
但相对前者插科打诨一般用台词喊出“做蠢货是我们的基本人权!这个文明就是建立在蠢货之上的!(It’s our basic human rights to be fuck-ups! The civilization was founded on fuck-ups!)”,在表达与反讽之间找到了耐人寻味的模糊平衡点,后两部则愈发倾向于保守的好莱坞选择。退一步讲,《极盗车神》的温馨结尾与癫狂第三幕的对照还可以被理解为主流化背后的自嘲,到《Soho区惊魂夜》则完全是为了圆上故事的一次无力之举了。
《僵尸肖恩》海报
相对文本,埃德加·赖特更为标志性的特征无疑是他风格显著的视听手法。他沉醉于通过多样的剪辑与音效处理,给画面带来极富变化的韵律感,并由此烘托出或“爽”、或幽默、或嘲讽的视听效果。踩点式的剪辑、花哨而夸张的音效合成、贯穿始终的金曲串烧,这些在当下已经屡见不鲜的“爽点”集锦,在埃德加·赖特手中还是迸发出了独特的趣味。当然,它们可以用来创造《极盗车神》整部电影得以成立的视听奇观:踩点+金曲+飙车,但其实类似的手法在《僵尸肖恩》那个 Don’t Stop Me Now的段落里已经趋近成熟,只是前者将其放大到了全片而已。
埃德加·赖特也不仅满足于奇观的堆砌,它也在意如何将这一视听手段运用在更生活、更日常的镜头之中,让韵律感充盈影片的每一秒。他选择在日常的对话、生活戏份中插入极快速的大特写推拉镜头和摇摄,同理也放大、夸张化生活中通常并不被注意的各类声音(抹面包、刀叉碰撞、拿起电话…),并同样用“踩点”的剪辑逻辑处理日常甚至不被注意的各式行走、动作、话语。这样的手法不仅让节奏感始终不被打断、转场也因此流畅而自然,也让通常在商业片中鸡肋的铺垫情节有了独特的趣味。
相对于飙车和动作戏份中由此而来的“爽感”,这一视听处理也不断营造出颇为滑稽的反差与对照,并纯粹用电影的语言讲出了无数令人捧腹的“笑话”:他的幽默感从不依靠文本与对白里的包袱,而是借助机灵的视听处理来持续创造、强化、堆叠反差,并配合以精准的写作和编排,让“梗”不断回收利用(这种“梗”不仅是一句台词,也可以是一个动作、一件道具、或者一种声音。像是《僵尸肖恩》里总歪着头打哈欠的肖恩,《热血警探》里的番茄酱和大鹅,或者《世界尽头》里啤酒声与水声的放大对比,当然还有跨越三部曲、“自己回收自己”的翻栅栏梗),最后形成一种视觉上的“callback”,在不经意中引爆观众的笑声。
同样,也恰恰是这一标志性视听手法的缺失,让主流化后的《极盗车神》《Soho区惊魂夜》丧失了一部分他持续吸引观众的魅力。但客观地讲,就算《Soho区惊魂夜》不如“血与冰淇淋三部曲”轻盈而有趣,它依旧有着鲜明的埃德加·赖特烙印:不管是贯穿全片几乎不重样的入梦/出梦炫技调度,还是在多重空间内利用镜面完成历史-当下的并置视听处理,都让影片可以明显区别于毫无特征的好莱坞爽片,在隐秘之处依旧留有作者性的思考。
《热血警探》剧照
从视听出发,埃德加·赖特无疑是一位优秀的喜剧创作者。他熟练地撷取经典喜剧的元素和手法,并将自己的独特趣味天衣无缝地融合进去——这样的能力同样可以用来形容他对其它类型的化用、杂糅与自反。在一次采访中,埃德加·赖特把类型形容为“特洛伊木马”;作为承载表达的中介,他希望自己能够不断尝试新的类型、用新的方式来包装表达。
远早于《僵尸肖恩》的80年代末,在威尔士的小镇上百无聊赖的青年埃德加·赖特,通过一档电视纪录片《怪奇电影秀》(The Incredibly Strange Film Show),接触到了山姆·雷米和他于18岁执导的《鬼玩人》。他对电影的热情被大大激发,并开始拍摄针对好莱坞经典类型的零成本戏仿电影。在20岁时,作为对《荒野大镖客》的“致敬”,他完成了让他受到制片厂注意的《荒野大指客》(A Fistful of Fingers)。他对类型旨趣的热衷在本片中已经被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将西部片与讽刺电影结合的选择,也为他在之后的导演生涯中不断调侃、自反类型作下了铺垫。
《世界尽头》剧照
从《僵尸肖恩》开始,埃德加·赖特的每一部作品几乎都可以被标注为“喜剧+N”:他的底色是黑色幽默,但他从未停止开拓新的类型边界。“血与冰淇淋三部曲”再一次成为了最好的例证——它们本质上是英式的“兄弟喜剧”,通过两(多)位主角间的极端反差来创造笑果,但却被赖特杂糅了僵尸、推理、科幻这样经典的类型元素,并以戏谑的口吻对其一本正经的样态进行调侃。《热血警探》在前半部分几乎一板一眼地复刻了推理电影的建构与铺垫(永远抱着日本白鹤芋的主角“天使”还碰瓷了一波杀手里昂~),但却在中间急转直下到了荒诞的“小镇邪教”与高潮“攻城大乱战”;而《世界尽头》则是从一次不经意的厕所斗殴里,搞怪式地揭露了蓝血外星人入侵的戏剧核心。同理,《歪小子斯科特对抗全世界》与游戏(电影),《极盗车神》与飙车,甚至《Soho区惊魂夜》与时空穿越,埃德加·赖特的类型尝试几乎从不重样;而更值得赞叹的是,他每次都能精准地抓住类型的娱乐核心(像爽感之于飙车,反转之于推理),并在此之上精准融合他个人的风格烙印。
或许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Soho区惊魂夜》才不那么让人满足——埃德加·赖特的底色始终是黑色幽默,而他的新作却摒弃了这一特征。埃德加·赖特对黑色幽默的掌控是自如而娴熟的。在和他类似、同代的商业喜剧导演中,盖·里奇更倾心于构建繁复的叙事游戏和动作奇观,大洋彼岸的本·斯蒂勒、塞斯·罗根水平发挥也更起伏不定;气质上最相近的,或许是马丁·麦克唐纳和他的《杀手没有假期》。虽然后者选择在布鲁日构建更绵长的忧郁氛围,但在相似或戏谑或癫狂的调侃之下,他们都藏着一颗温柔而关怀的心。《杀手没有假期》里勾勒出冷血杀手在面对行规和友谊的彷徨与纠结,就像《僵尸肖恩》里不情愿的打工人,《热血警探》里一根筋的警察,或者《世界尽头》对所谓“废柴”的正名——在100分钟的嬉笑怒骂之后,我们总或多或少能在其中捕捉到一点自我的浮光掠影;此时自嘲也好,暖心也罢,旨在“解构”的喜剧就找到了在观众身上的落地之处。接住之后,笑笑也就能继续生活了。
《Soho区惊魂》剧照
对于埃德加·赖特来说,《世界尽头》仿佛成为了一个有意或无意的生涯隐喻。故事里,沉湎酒精和过去的中年老顽童主角盖瑞·金经历了一次疯狂的小镇冒险后,终于亲手“杀”死了年轻帅气的自己,潇洒地留下一句“做蠢货是我们的基本人权!”,接受了自己步入中年的事实。电影外,《世界尽头》后的赖特首次涉水高成本作品《蚁人》,但在多次拉锯后还是因为“创意分歧”,与漫威不欢而散,仿佛一次“成年”的阵痛。在多年后的一次采访中,他提到漫威曾在没有他参与的情况下,对剧本进行了大规模的修改。“我想要做一部漫威电影,但漫威似乎并不想做一部埃德加·赖特电影”。
值得注意的是,埃德加·赖特曾希望为漫威执导《蚁人》的机会能够让他拥有资本,来完成他一直以来想要创作的电影,《极盗车神》。在2002年,埃德加·赖特曾为乐队 Mint Royale 的单曲 Blue Song 拍摄过一支 MV,MV 的内容几乎和《极盗车神》的开头如出一辙,“一部由音乐驱动的飞车追逐电影”。类似的,《Soho区惊魂夜》则更是一次彻底的、属于赖特的私人电影。他在影片里花费了大量篇幅勾勒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复古伦敦,浮华又精致的服化道和从未缺席的金曲串烧背后,是他向旧时代回望的巨大热忱。
所以与其说在《世界尽头》之后,赖特真正进入了好莱坞的制片厂体系,不再醉心于讲述那些发生在英国小镇街头酒馆、与西蒙·佩吉和尼克·弗罗斯特插科打诨的疯狂经历,不如说他真正拥有了机会和自由来拍摄在心底埋藏多年的故事和情绪。只是像我们所有人一样,在多年后直面热忱时,或许又不自主地丧失了初出茅庐写出《荒野大指客》的自由和戏谑,收起冒犯的锋芒来完成更普世的包装,也希冀以此抵达更多的观众。因此,去指责新作“安全、保守”仿佛并不公允,因为埃德加·赖特依旧还是我们在小酒馆里熟知的埃德加·赖特,他在商业电影领域的独特趣味和作者性也依旧未曾消失。他接下来的作品,无论在哪条道路上继续向前,也无疑值得相当的期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