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90年代，香港拥有数量惊人的全球最有天赋和最具魅力的演员。如果没有这些非凡的演员，就无法想象王家卫的电影、或者它们制造出的全球艺术片现象还会是什么样；最重要的是，王家卫的电影是对明星力量的一曲颂歌，而这些演员的艺术造诣为王家卫对时间、爱情、记忆和城市生活的探索提供了坚实支柱。但是，这些关键的合作演员的集体故事仍然没有得到充分的赏识。至少在西方，对这些演员作品的评价往往只关注他们的美貌和魅力，而忽略了他们在与这位名导合作领域之外的文化共鸣。
在九十年代接触到王家卫电影的华语观众，应该已经熟悉了张曼玉、张国荣和梁朝伟，他们在影视中扮演过数十个角色，大多是符合快餐式行业标准的流行娱乐作品。而与王家卫合作，这些明星能够伸展他们的才华，并在一个较慢的、不那么公式化的创作过程中进行合作。在他的镜头前，他们展现了丰富的情感，并且在一个至关重要的政治时刻定义了香港电影，当时这个前英国殖民地被即将到来的政权移交所带来的焦虑笼罩着。随着本地电影业变得越来越跨国化，王家卫的目光也转向了香港以外的地方，他的常用演员队伍也越来越多地纳入来自其它地方的成员：中国台湾的张震，中国大陆的巩俐。
几十年后，该地区不断加剧的地缘政治冲突使香港明星的短暂黄金时代——在上世纪80年代进入高潮，在千禧年开始减弱——变得更加令人感慨。这些演员也继续捕捉着生活在世界另一端的亚洲观众的想象力；对于我们这些散居在海外的华人来说，他们在王家卫令人叹为观止的一系列杰作中的表演为我们提供了在大银幕上看到亚洲人才的机会，他们所扮演的角色是性感的、古怪的、浪漫的、不可预测的——所有这些角色都是我们在美国电影中所看不到的亚裔形象。
王家卫与张国荣、梁朝伟
为了庆祝CC今年早些时候发行的《王家卫的世界》套装碟，我们召集了一系列扎根于华语世界不同领域的美国作家，包括评论家、学者和小说家，分享他们最喜欢的王家卫演员对他们的意义。虽然我们没有涵盖导演作品中伟大的每一位明星，但我们希望这九篇致敬文章可以为大家照亮王家卫电影中的重要部分。
Genevieve Yue 谈张曼玉
人们常说，一个好演员的标志是可以几乎隐形地进入一个角色。也许没有人比张曼玉做得更好了，她是王家卫的其中一个主要合作演员，也是香港电影的一个传奇。即使在奥利维尔·阿萨亚斯（Olivier Assayas）的《迷离劫》（Irma Vep，1997）中，张曼玉扮演的角色就是她自己，片中她在巴黎制作办公室里，有那么几分钟并没有被繁忙的工作人员注意到。这一刻的荒诞性——怎么会有人看不到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来了呢？！——正是讽刺了西方电影世界对张曼玉的无知。虽然此时她已经拍了70部电影，但这是她在亚洲以外的第一个角色。但这也体现了她难以捉摸的特质。她最知名的角色往往是演员，扮演其她女性演员：除了《迷离劫》中的跨国明星，她还在陈友的《不脱袜的人》（1989）中扮演有抱负的女演员，在关锦鹏的《阮玲玉》（1991年）中扮演上海默片明星阮玲玉。她的最后一个银幕角色是在伊萨克·朱利恩（Isaac Julien）的九屏装置作品《万重浪》（2010）中再次扮演自己，这次是被吊在威亚上以海神妈祖的形象出现。
王家卫与张曼玉、梁朝伟
在《花样年华》中，张曼玉饰演的苏丽珍（又称陈太太）也扮演了一个角色，她和邻居周慕云（梁朝伟饰）开始一段婚外恋之后，两人即兴表演了他们面对出轨配偶的时刻。影片在这些“排练”和陈太太与周先生之间逐渐发展出的不言而喻的情愫之间进行了模糊的剪辑，故意让观众无法区分这两者。但在张曼玉的表演中，有一个暗示——她最戏剧性的时刻通常发生在她的女演员角色刻意表演的时候。在一次排练中，她试探性地打了扮演她丈夫的周先生一巴掌，因为他承认有一个情妇。周先生跳出了角色，劝告她：“如果他直截了当地承认了，就你就大胆打下去！”。她表示歉意：“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他们再次尝试，这次她沉默了，没有动手。“没想到竟然会这么伤心。”她最后解释说，然后泪流满面。
《花样年华》 剧照
张曼玉经常显得非常悲伤，特别是在王家卫的电影中。她的悲伤有一种近乎幽灵般的质感，从她缓慢而审慎的动作中可以看出，仿佛她在时间之外行走。我对张曼玉的印象不是她标志性的旗袍和高贵的长脖子，而是她的眼睛，里面的痛苦像要溢出这张光滑的脸。王家卫的作品总能密切关注这双眼睛。张曼玉认为，在扮演了多年的女友、鬼魂、妓女还有各种搞笑角色后，王家卫给了她第一个严肃的角色。不过，我还是对王家卫塑造出的让张曼玉来扮演的角色感到不安，他经常让她成为男人的迷恋物，陷入冷酷无情的境地。她在《花样年华》中最后展现出的品德拯救了她，陈太太权衡了她的选择，没有屈服于欲望。她的悲伤是对身边的背叛和懦弱胆怯的反应，尽管其他人似乎都视而不见。她对老板说：“如果你留心的话，你会注意到一些事情。”但没有人注意到她或其他任何人，她最终只能独自悲伤。
在2004年的一次采访中，张曼玉承认演员“内心深处是悲伤的”，因为他们需要临时介入别人的生活。她解释说：“你经历的痛苦比普通人多得多。你想知道看着一个人在你面前死去是什么感觉，就好像你真的经历了一样。一旦这种分裂消失，它就会变得模糊……是别的东西，是真实的东西吗？”此后不久，张曼玉就退出了演艺圈，今天她称自己为“曾经的演员”。这种悲伤并不是偶然的。在她进入角色的过程中，她也遭受了痛苦，并将自己融进悲伤中。我相信在此后的岁月里，她经历了在电影中无法得到的一种解脱。
Amanda Lee Koe 谈 张国荣
我第一次看《春光乍泄》（1997）是在一张盗版DVD上，当时我20岁，住在北京，正在苦苦思念一个多情的、花心的、中性化的维族足球运动员，尽管当时她一直声称我们俩之间的关系是与众不同的，但她最擅长的仍然是和我玩失踪。张国荣所饰演的多变、放荡、媚俗的花花公子，以及他对无力抗拒的梁朝伟的破坏性控制，触动了我的神经。像梁朝伟一样，我清楚地知道我被耍了，但这并不能阻止我成为这场游戏的帮凶。我不可能因为张国荣对梁朝伟所做的一切而恨他。张国荣所扮演的角色，让你只能爱他。
《阿飞正传》 剧照
能够获得银幕搭档、镜头和公众的无条件崇拜是种怎样的感觉？像王家卫合作过的许多演员一样，张国荣在与他合作之前就已经是一个深受喜爱的成功偶像派男演员，也是一个拥有白金专辑和众多粤语歌迷的歌手。但王家卫为张国荣写的角色给了他空间，不仅仅策略性地调动了他的情绪幅度，还超越了一般演员的俗套定型：有些演员是利用表演来回避他们真正的身份认同。和王家卫在一起，张国荣越来越接近自己。王家卫观察了其他导演是如何调配张国荣的，然后为他把角色打造成更向内发展的、本质上更强烈的版本让他去表演。《阿飞正传》（1990）中忧愁不安的浪荡公子旭仔，是对关锦鹏《胭脂扣》（1987）中如梦似幻的纨绔子弟陈振邦的冷酷版重释；《东邪西毒》（1994）中没有道德原则的剑客欧阳锋；是对于仁泰的《白发魔女传》（1993）中理想主义的卓一航的厌世化演绎；是《春光乍泄》中私生活多样的何宝荣，是把陈凯歌《霸王别姬》（1993）中的豆子身上潜在的酷儿气质带到了大都市，让它更加火热地燃烧。
《东邪西毒》 剧照
张国荣与上世纪中叶的詹姆斯·迪恩（James Dean）和今天的蒂莫西·查拉梅（Timothée Chalamet，中文网络称其为“甜茶”）都有一种表演上的亲和力，张国荣对角色的处理方式偏离了典型的“符合顺性别异性恋规范（cisheteronormative）”的男主角：他们往往不在意自己是否是阳刚的、稳重的、拥有专业能力的男性。相反，他们往往更脆弱、变幻莫测，也更真实。毫无疑问，张国荣很美，但这还不够。他想以自己的方式变美，并且通过将他的男性气质酷儿化来公开使他的美变为他者。因为王家卫对提炼出张国荣身上最能代表他身份的东西很感兴趣，目的是获取这些角色的真实身份，所以张国荣在王家卫的电影中从不掩饰他的“他者性”。
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那个足球运动员告诉我，女孩不可能永远和女孩在一起。她看起来更像一个男孩而不是女孩，但她说她可以而且会去掩饰她的中性化特质，如果她必须这样做的话，我作为一个女性化的身份就会生活得更容易，也就不会让我的父母失望。我不知道她会怎么看待张国荣，他在公开宣布他的儿时朋友唐先生是他一生的挚爱之前，也曾与形象甜美的女演员们有过一些短暂的关系。如今，西半球的许多名人都是以双性恋或泛性恋的身份出柜，没有什么大张旗鼓的宣传，也没有什么负面影响，但在传统到令人窒息的九十年代亚洲，张国荣不得不与那些嘲笑他是“变态”和“被女鬼缠身”的偏见人士生活在一起。悲剧性的讽刺是，虽然张国荣在一个非常需要的时间和地点提高了同性恋的能见度，但他在面对恐同者的不容忍时的勇敢表现使他很容易患上重度抑郁症，他于2003年自杀身亡。
我们只能在张国荣的遗作中欣赏他的优雅和吸引力。虽然他已经不在了，但我们仍然被他点烟、发脾气甚至用甜言蜜语哄骗情人的样子给深深地迷住了。其他导演可能已经捕捉到了张国荣必然会让整部作品发光，但没有人能够接近王家卫的直觉，他可以创造一整段剧情片段，只是为了观看张国荣做自己的样子，只是为了让他在镜头前移动。在《阿飞正传》中，当旭仔穿着白色单衣，在镜子前跳曼波舞时，谁能抵挡他那华丽的躁动？谁能忘记在《春光乍泄》中，当张国荣与梁朝伟在空荡荡的公共厨房里一起偷跳探戈时，他勾住梁朝伟的脚踝所带来的放纵的快乐？
《春光乍泄》 剧照
当张国荣跳舞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固定下来，而是一直在变化。张国荣的作品具有无限的流动性，它揭示了同性恋者、非二元性别者和跨性别者自由地做自己是多么容易，又多么困难，是多么痛苦，又是何等美丽，最重要的是它是多么必要。如果你需要提醒自己“做自己就是最完美的”，就去看看张国荣在王家卫电影中晃臀起舞的片段，然后放上他那首高亢的颂歌 《我》，我会和你一起随着歌词起舞：我就是我，我永远都爱这样的我。
人类的迁徙塑造了大量的文化存在，然而散居社区遗留下来的东西往往以意想不到的形式出现，并引发深思与怀念。世界越来越趋向于同化，而另一方面，人们也有保护自己文化遗产的冲动，在这矛盾之间，外来的传统和文化会变为带有回忆色的遗留之物，演变为奇异的变体，或者彻底消失不见。王家卫最私人化的电影考虑到了这些变化和无常，重新塑造了属于他童年的、现已消失的上世纪60年代的香港上海人社区，并讲述了由想象和回忆混合而成的情感故事。虽然《阿飞正传》和《花样年华》经常因其布景和服装的华丽而被赞叹，但这些电影真正的魅力在于令人惊异地传达出一种对往昔的怀念和渴望，让那些即使从未亲身经历过的人都能感同身受。这与轰动一时的歌手兼演员潘迪华的反复出现有很大关系，她是一座桥梁，带人进入王家卫曾生活过的、以及加入了想象的那些往昔。
潘迪华
1949年，潘迪华是从上海移民去香港的群体中的一员。这些移民给城市的电影、音乐和时尚行业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但他们希望自己的迁移是暂时的。他们搭建了一个满是上海物件和习俗的微观社会，建立了一个胶囊社区，而后来，五岁的王家卫和他的母亲，在大约十年后开始了同样的旅程，并居住在这个社区里，深受影响。顺便说一下，这些移民中的大多数人后来从未离开过。他们的旧身份与新环境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上世纪中叶的香港世界主义，体现在像王家卫的母亲和潘迪华这样的女性身上，潘迪华在18岁时就以《我的香港》等歌曲一举成名。她的音乐将传统的中国乐器融入了现代的主题和跨地域的旋律及歌词。
王家卫和潘迪华在拍摄《阿飞正传》之前就认识了。很容易想象他们是如何一拍即合的：在国外遇到一个有共同出生地的人，感觉就像找到了坚实的土地——他们拥有熟悉的文化和语言范式，也遭受过类似的流离失所带来的痛苦，因此相互理解。《阿飞正传》和《花样年华》的原声带，就像情感和空间的声音触发器，将王家卫母亲喜欢的广播音乐——周璇的“金嗓子”和纳京高（Nat King Cole）的低吟舞曲——与潘迪华的音乐品味相融合。潘迪华向王家卫介绍了莎维尔·库加（Xavier Cugat），他在19世纪中期从王菲律宾来的受拉丁影响的音乐家中很受欢迎；库加的《永远在我心中》（Always in My Heart）这首歌在《阿飞正传》的一个关键场景中出现。而潘迪华自己对《梭罗河之恋》（Bengawan Solo）这首歌的轻柔演绎被永远地融入了《花样年华》的音景中，这首印尼民歌在二战后成为一首关于渴望回家的泛亚洲人的颂歌。
《阿飞正传》 剧照
王家卫的母亲在他拍摄首部作品之前就去世了，她应该是潘迪华的同龄人。导演本能地让潘迪华扮演母亲一类的角色：比如在《阿飞正传》中扮演纨绔子弟旭仔的养母Rebecca（与潘迪华的英文名一致）——这是王家卫电影中为数不多的对家庭生活的描写；还有《花样年华》中主人公的房东孙太太，她心地善良但爱打听、爱打麻将，而扮演孙太太的佣人的是钱似莺，另一位上海来的移民，以前在武打默片中表演过，还是洪金宝的祖母。潘迪华饰演的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移民角色都将日常物件的意义看得很重，从耳环到麻将牌到邻居的新电饭煲。这些东西成为归属感或异国情调的象征；而这些物件带来的熟悉感、异国情调以及易逝的特质又和潘迪华饰演的角色身上的特征一致。潘迪华舒适而轻松地身着旗袍——这是在上海流行的服装，被她那一代人带到了香港，说着气势汹汹的上海话，给电影中高度风格化的场景带来的重要的真实性和生活气息。这些电影作品当时面临着逐渐逼近的97回归，潘迪华的存在也具有了个人和政治层面的意义：她是一个永远想家的人，占据着脆弱的过去和未知的未来之间的边缘空间。影片中没有告知她的角色过去的历史，这提醒了人们移民的断裂效应，这种断裂如此猛烈，以至于它经常被比喻为一种轮回，而不是任何生活的线性进展。但在王家卫的似曾相识的电影中，人们却有可能去重温过去的生活。
Andrew Chan 谈 梁朝伟
在王家卫的电影中，有时候梁朝伟会露出半边笑脸，接下来镜头就会向下拍摄他那双眼睛。这时你就知道他的情况很糟糕。他内心的感情是如此尖锐，以至于把他的脸切成两半。歪斜的嘴在说一件事，但他的眼睛——深邃的、恳求的、总是有点潮湿的——完全在说另一件事。这是一张男人的脸，他已经尝试过，也许是很多次，将自己从欲望中剥离出来，然而他意识到自己无法做到。
梁朝伟的脸部是《春光乍泄》的主要视觉主题，当他的角色与他的爱人——张国荣饰演的风流公子——近距离接触时，其波动性最大。有一次，这两个人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条街道上，彼此相距几英寸。梁朝伟勉强用自己的烟点燃了张国荣的烟，然后他移开了目光，似乎是为了避免自己被火光照到。后来，当他彻底陷入抑郁时，他把脸藏在他那个逍遥自在的同事（张震饰）给他的录音机后面，让脸颊贴在上面，希望能掩盖他在泪流满面中释放的情感宣泄。
很难想象还有哪位演员能像梁朝伟在王家卫的电影中那样，否定自我般努力地“不想要”——他不需要任何人，同时又让自己饱受摧残的心门微微敞开，如此性感。这些华丽的浪漫故事充满了愉悦和可能性，但其核心问题都与痛苦有关：该怎么正确应对爱情的不可捉摸性和它残酷的虚构性？我们该如何继续下去？相比王家卫电影中的其它任何演员，梁朝伟更会把这些问题通过自己的身体展现出来。看着他的这张脸，你会意识到，内心带着如此巨大的痛苦，得需要多么坚强的意志力才能坚持下去。
我知道这并不是梁朝伟的全部能力。他的表演范围很广，风格多变，有时候傻傻的有时候又有神经质般的疯狂。而他听上去似乎真诚的、孩子气的、傻傻可爱的声音，有时候可以毫无预兆地突然变成冷笑或吼叫。我把梁朝伟的表演天赋归功于他的忧郁本质，虽然这似乎会让他的优秀作品缩减为与王家卫合作的这几部，也是我最爱的几部。
我曾经认为，梁朝伟的魅力来源于他对压抑的掌握，不幸的是，这在爱情片中已经成为一种失传的艺术。但现在我反而不再如此确定。如果一个人正视爱情并生活下来把这个故事讲出来，他真的压抑吗？在《花样年华》的结尾，梁朝伟带着他那不可能的秘密一路来到吴哥窟，把它放在一个寺庙废墟墙上的一个洞里。摄像机拍摄的是他的后脑勺，他的脸再次不可见。把他一生中唯一的爱留在那个洞里，直到永远，然后走开，永远和自己再无关系：那是只有像梁朝伟这样的演员才能拥有的尊严。
《花样年华》 剧照
我把他看成是我们的使者，来自孤独的心灵之乡。他的表演向我们展示了一旦我们陷入那种境地，我们该如何生存。
Charles Yu 谈 金城武
当我第一次看到《重庆森林》（1994）中编号223（金城武饰）的警察吞下那个汉堡时，我明白了一些事情：我一直都做错了。当时我21岁，到那时为止，我大概享受过几百个汉堡包。但我从来没有像金城武那样真正吃过一个。我一直在小口地咬——理性地咬——而事实证明我应该做的是吞下它们，就像金城武那样。
还有沙拉，他怎么吃厨师沙拉，我就希望我也是那样吃的。
《重庆森林》 剧照
无论他是《重庆森林》中的警察还是《堕落天使》中的夜间小罪犯，无论他是讲五种语言还是一句话都不讲，金城武扮演的角色都是做事的人。
看看他按摩那头死猪的样子。或者在夜深人静时绑架一个家庭，用偷来的冰淇淋车载着他们，强行给他们喂食过多的饮料。或者用他的领带背面小心翼翼地给林青霞擦鞋，然后轻轻地放在酒店的床边。
看看他在雨中奔跑的样子，他不是在踱步，完全是在冲刺。光是看着他就觉得很痛苦，感觉肺都要爆炸了。如此寒冷又痛苦，但不知何故，金城武让整件事看起来……还蛮好玩的。
《堕落天使》 剧照
看看他吃菠萝的样子，有谁做这些事时比他更酷？他拿着叉子的样子，他把罐头向上倾斜为了吃到最后一滴糖浆的样子，他打开下一个罐头的样子。他吃菠萝的这个场景的对手戏来自他的金鱼和狗，对手也是他自己，也是你，他把你拉进银幕，你无法控制地被他迷住。
无论他是独自一人还是与其他人在一起，无论他是悲伤还是醉酒还是精疲力竭，无论他是想念他的父亲还是浑身是血，金城武总是看起来很开心。
《重庆森林》 剧照
而且他总是让事情看起来很酷。他在电话中想要邀约某人（但失败了）。他帮助老板为他的儿子拍个片子。甚至他刷牙的方式也很酷，他精准地横向擦拭脸上多余的泡沫的样子也很酷。在这两部电影中，金城武的偶像派形象，他那一头乌黑的头发和衣着打扮，给了我很大启发。我当时是个毫无时尚感的书呆子，皮肤泛油、衣着打扮呆板笨拙、毫无欲望，因此毫无自信——不仅仅是指外表，内心也是如此。我看上去完全不酷，而且无论有意识还是无意识，这种不酷似乎与我的亚裔身份有关，因为我长着亚洲面孔、拥有亚洲身体，所以自然不酷。然后这个人出现了，金城武，以时尚的、优雅的、才华洋溢的样子叱咤世界。他的眼睛里总是闪耀着光芒。多亏了这两部电影里大量使用的画外音，我甚至可以进入他的大脑，可以感觉到我自己和他一起叱咤世界。
Walter Chaw 谈 林青霞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假华人”。作为美国土生土长的第二代美籍华人，在文化上我们往往更像美国人，我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努力找回身为华人的文化认同，当我感觉自己最像外人的时候，我甚至希望我自己本质上就是白人。而中国台湾的女演员林青霞为我提供了接受华人文化认同的可能性，甚至包容了最本质上的、最不可逾越的差异。我第一次看到她出现在电影里时，我才12岁，她在程小东的《笑傲江湖II》中扮演阉人东方不败，当时我父母在一家越南杂货店买了一个破旧的盗版录像带，画面里的林青霞让我看呆了。当然，林青霞的角色一开始被误认为是一个女人，随着剧情的展开，林青霞饰演的角色被一个男人追求，同时她又在取悦身边的女朋友。她像任何男人一样阳刚，也像任何女人一样阴柔，唯一制约她的是她为自己设定的定义。林青霞以流动的方式跨越性别身份让我着迷，我想到我自己也是如此试图跨越种族身份。
《重庆森林》 剧照
此后，我成为了她的忠粉，跨越世纪地从每个录像带中追随她的踪影，从爱情片到暴力片，从诗意的场景到堕落的画面，直到我和林青霞都同时来到了王家卫《重庆森林》这个转变的十字路口。这次与王家卫和他的澳大利亚摄影师杜可风（Christopher Doyle）合作——又是一次东西方文化的融合——林青霞展示了一种占据边缘空间的能力，这种空间隐喻着某种渴望。她非此非彼，又是此是彼，因此她是所有人的欲望。她所代表的对自我的变革是令人振奋和鼓舞的。在王家卫《东邪西毒》里，她扮演了阴和阳，一个剑客和他的双胞胎姐妹，此片是一首关于渴望完整和精神交流的隐晦诗歌。但正是在《重庆森林》里，林青霞展现了对我来说未知又充满诱惑的双重性，王家卫和杜可风在她身上找到了对他们俩自身魅力的呼应。
在《重庆森林》中，林青霞扮演一个不知名的贩毒者，这是传统意义上的男性角色，分发钱财、参与枪战、发号施令。她戴着金色的假发，以示西方文化对香港社会的影响。一天晚上，她吸引了金城武饰演的何志武（编号223的警察）的目光。他们喝了几杯，两个孤独的人建立了联系。林青霞看上去很冷酷，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描述了他们之间交往的限度。他们的会面可以概括为与模糊的欲望对象短暂的相遇，她的诱人之处恰恰在于她狡猾的身份。
《重庆森林》 剧照
作为一个电影人，王家卫的魅力在于他的作品总是拥有一种诗意，会有角色间的偶然相遇，也会有永不满足的欲望。他是一个浪漫主义者，而林青霞是他不朽的爱人。王家卫把她捕捉为一个制造混乱和破坏的人。一天晚上，她在一条繁忙的街道上与何志武擦肩而过，他以为自己走得很近，足以触摸到她，但他直到后来才意识到他有多想触摸她。她存在于《重庆森林》中的样子正是我对于“个体离散”（personal diaspora）的最理想的建构。她是我一直想成为的人：被希望的、被追求的、强大的。她是我多面性的表达，她是一个美丽的矛盾体，我们不都如此吗？
Oliver Wang 谈 王菲
第一次看《重庆森林》，没看到王菲的首次出镜是可以原谅的。在影片两部分的过渡中，终于让我们正式认识了这个角色——角色也叫阿菲（英文名Faye也是王菲英文名）。在那场戏中，我们了解到阿菲在她表哥的小吃摊工作，似乎有点浮躁不安，而且非常喜欢用刺耳的音量播放“爸爸妈妈乐队”（Mamas & the Papas）的《加州之梦》（California Dreamin）这首歌。
然而，实际上王菲在电影前半部分就进入了画面，在第17分钟的一个简短的七秒钟场景中就出现了她。有两个因素让我们忽略了她：（1）林青霞，神秘地披着雨衣，戴着金色假发和太阳镜，抽着烟；（2）那个巨大的加菲猫公仔，阿菲从一家玩具店里出来时抱着它。
这个巨大的公仔提供了某种轻松的气氛，缓解了林青霞与毒贩之间猫捉老鼠般紧张的出卖桥段。而这个小插曲在电影的后半部分又前后呼应了，阿菲用之前的那个公仔偷偷地取代了编号663的那个警察（梁朝伟饰）的公寓里同样巨大的泰迪熊。在这个场景中，阿菲还为加菲猫公仔穿上一件T恤，公仔似乎在问：“我们玩的开心吗？”
《重庆森林》 剧照
如果说王家卫有他的缪斯女神和男神，最明显的两个就是梁朝伟（合作过7部作品）和张曼玉（合作过4部作品）。然而，我不确定他是否曾经创造过一个比《重庆森林》里的阿菲更让人难忘的角色，或者做出过一个比让王菲饰演这个角色更有灵气的选角决定。正如我在2019年写的关于影片使用王菲自己的单曲《梦中人》的文章，阿菲这个角色与这位歌手的明星形象如此一致——自由奔放、异想天开——无法想象这个角色要是由别人扮演会是怎样的。
王菲和王家卫作品中的大部分角色所带有的忧郁感觉也有很大不同，包括她在《2046》中扮演的痴情少女王静雯，在她父亲强迫她与日本男友分手她，变得十分沮丧。这包括王菲在《2046》中扮演的痴情少女，在她的父亲强迫她与日本男友分手后，她变得很沮丧。王静雯的隐居生活与阿菲的无拘无束截然相反。然而，在王菲的眼睛里，有意或无意间，似乎有一种无法抑制的相同感觉将两种表演联系在一起，那就是她活泼又充满生机的样子。
我年轻的时候，发现阿菲很有魅力，尽管我可能是把心目中那个狂热的、古灵精怪的、梦幻般的女孩样子投射到她身上。现在我年纪大了，她情感上的压抑和不那么正的三观（她偷偷潜入梁朝伟家做大扫除）让我觉得她不再那么迷人，但却还是那么引人注目，在过去的一年里，这一点尤其真实，因为我看到我16岁的女儿Ella对王菲产生了兴趣，而她感兴趣的点却是我不曾想到的。
《2046》 剧照
Ella在疫情期间隔离在家时爱上了亚洲电影，她没有选择那些是枝裕和或岩井俊二的卖座片，而是疯狂爱上了王家卫。她最喜欢的王家卫电影是《堕落天使》，但也对《重庆森林》中的阿菲着迷，她跟我说：“阿菲很浪漫的一点也是很吸引我的一点就是，她能从平凡中发现美，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怕被评判，她有着内心的向往却又真实地生活着，她的身上提现了最原始纯粹的那种‘酷’。”
我一直是像《重庆森林》里编号663的警察那样看待阿菲的——她是一个欲望对象——但我女儿对她的兴趣却不是由欲望驱动，而是由身份认同驱动的。对她来说，阿菲的自由精神是一种值得向往的感觉，一种在工作和爱情的残酷现实与自己创造的生机勃勃的梦想世界之间游走的方式。在《重庆森林》的结尾处，阿菲的旅程没有结束，这似乎是正确的。无论对于角色阿菲还是演员王菲来说，目标是过一种能拥抱各种意外的人生。我们实际上不知道为什么阿菲一开始就买了那个巨大的加菲猫公仔，但从它最终出现在编号663警察的公寓这一事实中可以看出，正是这条出乎意料的线索带来了潜在的惊喜和快乐。
Ryan Swen 谈 张震
作为一个演员，张震擅长观察和倾听。他是过去三十年来中国台湾的主要演员之一，14岁时在杨德昌的划时代杰作《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1991）中开始了他的表演生涯，并与一些最著名的当代华语导演合作，从杨德昌到侯孝贤，从吴宇森到李安。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无论是扮演粤语人群中那个专门讲普通话的人，还是扮演故事中的边缘人物，张震都倾向于旁观者的身份，即使他在中心位置，也略显冷漠和难以捉摸。长期以来，我非常崇敬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在他的角色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是一个生活在美国的年轻台湾人，总是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不断地试图理解我周围的人。
很少有导演像王家卫那样，能很好地驾驭张震这种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感觉，王家卫曾在四部电影中用过张震。在他们最早的合作中，张震提供了王家卫众多演员阵容中没人可以提供的东西：他是一个处于职业生涯初期的未成型演员，他的银幕形象和角色随着一部接一部的电影而发生深刻的变化。
《一代宗师》 剧照
在张震的第一部王家卫电影《春光乍泄》中，这种年轻的活力得到了充分的发挥。除了梁朝伟和张国荣之间的消极对手戏之外，张震是全片唯一一个两人之外的重要角色。他的角色是刻意模糊的，他的性取向也是如此，但他确实代表了一种光芒，一种在这对恋人的生活中长期缺席的纯真。在这部被香港回归阴影笼罩的电影中，人物努力冲破他们过去的牢笼，他的身份并不是随意设定的：他和台湾成为了希望的灯塔，成为可能的未来，在那里，人们可以抛开泪水和痛苦。
张震在《手》（2004）中终于成为了男主角，也是他才华的真正展示，该片是《爱神》里的一部短片。张震扮演一个裁缝，与一位交际花（巩俐饰）建立了密切的关系，他有几乎不老的外表，成为影片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影片的大部分时间里，他的年龄可能在20岁到40岁之间，创造了一种时间上的模糊性，再加上低调的剪辑造成的时间跳跃，故意使影片摆脱了任何传统的时间感，使这两人的欲望呈现出一种漂浮但可感觉到的华丽和悲剧性。他安静的面容掩盖了他内心热切的情感，就这样一直保持着，直到最后被打碎。
《手》 剧照
张震在王家卫电影中的另外两次出场则显得更加边缘化，但他们都有不同的目的。在《2046》中，他是过去的一连串幽灵中的一个转瞬即逝的面孔。更具启发性的是他在《一代宗师》（2013）中的剧情，虽然他只出现在三个场景中，并且只与主要叙事线中的一个角色互动了一次，但他作为一个功夫大师，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被分隔开来但同时又包含在层层叠叠的故事线中，完美地代表了他在王家卫作品中的独特而重要的存在。
作者简介：Ryan Swen 是常驻洛杉矶的自由影评人，也是南加州大学的电影和媒体研究硕士。他主持并制作 Catalyst and Witness 播客，并为 Reverse Shot、《电影舞台》、《西雅图银幕现场》、MUBI Notebook、Hyperallergic和BFI供稿。
Phoebe Chen 谈 巩俐
多年来，我只知道她是一个总是反叛的美女：在《满城尽带黄金甲》（2006）中，她扮演一个被毒害到疯狂边缘的披金戴银的王后；在那部白人对日本的幻想电影《艺伎回忆录》（2005）中，她放火烧了自己的屋，在黎明中离开。我当时12岁，毫无吸引人之处，甚至都不愿意照镜子看自己，所以她令我沉迷，觉得银幕反映出的就是欲望本身。我母亲曾经说，中国文化上有一些共识，认为像巩俐这样的脸在中文里叫“苦命脸”。作为一个孩子，我觉得当时的巩俐所扮演的那些角色好像从来都没有孩童时期，像恒星一样成为永恒的存在。即使现在，在我看到她在《红高粱》（1987）中饰演阳光照耀下的少女角色后很久，我对她的印象仍然来自于她演员生涯中期所饰演的那些有着沉重过去的诡秘女人。我对她印象最深的是她紧张的下巴和闪亮的眼睛，她表演的魔力不在于泛滥的情绪和总是遭受的苦难，而在于把这些全部都忍下了的那股纯粹力量。
《2046》 剧照
巩俐与王家卫有过两次合作——《手》和《2046》，前者还只是短片。但在这里，王家卫从其它地方表现出她的世俗，不仅仅是在她的眼睛里，也表现在她的手上。她在前一部电影中饰演华小姐，一名精心打扮的交际花，与张震饰演的裁缝学徒在一起，而在后一部电影中，她饰演一个职业赌徒，与梁朝伟饰演的神出鬼没的流浪作家对戏，在两部电影中都魅力十足。没有什么比展示女性为了想方设法生存的那双专业的手更能体现生存所需的感性和灵巧了。巩俐也用手来教人：在新加坡某地的灯火下，那双手向梁朝伟展示如何赌赢；在香港某地，那双手向张震传授快乐。“记住这种感觉。”她低声说，脖子向后仰，“你会给我做漂亮的衣服。”他当然会这样做：他创作了一件黑色的旗袍，上面镶嵌着小水晶，像是粗糙的钻石，另一件上有带刺的黑玫瑰，还有一件是带着金丝的透明梅花。他对这种感觉记得很清楚，事实上，布料体现出的幽灵般的曲线足以重现她的肉体所带来的感觉。
《手》 剧照
在《2046》中，巩俐的手是出名的隐蔽部位，她戴着一只黑色的手套，从未脱下。各种猜测像空气一样围绕着这只隐藏的手：它是因作弊而被砍掉的吗？手套下面是否是一只假手？她的角色沉浸在如此多的谜团中，影片给了她的角色十分钟的时间，但有这样的脸和手，谁还需要背景故事呢？可想而知，梁朝伟还是想知道她的过去，所以她答应了一个简单的条件：如果他在大小点赌局中打败她，她就告诉他一切。在赌博室昏暗的灯光下，她用没有戴手套的手扇动着一叠牌，深红色的指甲和她常年的红唇是她枯燥的外表中唯一的色彩。梁朝伟抽了一张梅花8，而巩俐用她那灵活得几乎令人怀疑的手腕，抽了一张A。他永远不会赢。巩俐扮演的女人似乎总是值得拥有她们的秘密，就算她们颤抖或动摇，甚至眼泪掉下来，而有值得保留秘密的女人几乎不会给出机会暴露自己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