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班的夏天

中国青年 2024-06-11 22:20:18

原载于《中国青年》杂志2024年第10期

李平:放牛班的夏天

文—本刊记者 韩冬伊

任民镇中心小学没有音乐教室,传说中的老风琴也已尘置无踪。

新来的音乐老师李平不甘心。他翻箱倒柜,也并非一无所获——一支鼓号队留下的、吹不响的小号。那是2016年的暮夏。

午间音乐班最初像一个冒失而嬉闹的答案,自说自话的、孩子气的。旁人笑他们滑稽,故事却在小教室里莽莽榛榛地生长着。

音响是朋友捐的,logo用美图秀秀画,送给孩子们的旧吉他每把一百多块,李平为此四觅许久,总数已难计了。后来,走廊窗外的小脸越来越挤,五个、十个、四十个……独唱变成齐唱,“流行恋曲”改成“歌言志”。

而直到“村里的孩儿”账号的流量与邀演蜂拥,李平和搭档张雨也没在音乐班设过什么“考核制”。有的孩子天赋优越,他们悉心指导。但音乐同样属于“小音痴”们,只要唱歌的时候,他们的眼睛熠如星子。

几年间,乡村美育的故事和议题频见报端。人们都说,“放牛班”的老师们为孩子点亮灯窗。也有人又问,然后呢?若艺术教育终归需要长期的投入与引导,灯盏闪耀后,这在孩子们成长的漫途中到底意味着什么?

“经历抹不掉。”李平说,“许多年后,也许他们在忙碌里想起那个小舞台。”其实,对孩子们的前途,李平和张雨很惦念。音乐班里最大的一批孩子已经九年级,“上了中学,离我们远了,只能给点建议”。也许长路关山,音乐班是孩子们的心灵奇旅。

十几年前,年少的李平跟随老师,与知名乐队共同习练了许久。演出的日子底噪嘈嘈,性情随和的李平终于想离开。“一个人背个书包,一把吉他,耳机里塞着《假行僧》。”说起少年往事,他笑了,“也没坐车,走了7个多小时才到家。”

许多年过去,他当然没有做成一个逸兴飞扬的乐手。好在夏天终将如期,这葱郁深茂的、放牛班的夏天。

以下是他的讲述。

李平和学生们 “第一课” 在任民镇中心小学的第一堂课,我还挺尴尬。 记得是四年级的课,我从走廊里过去,孩子们鸦雀无声,一齐盯着我。学校里从前还没有过专业的音乐老师,何况还是位男老师。从前的音乐课是老教师代课,其实就是两个班合在一起,去会议室放放音乐。理论知识、音乐欣赏没有,乐器更没有。 那是2016年,我刚刚毕业不久。大学的专业是音乐教育,同学里有许多人去了北上广做歌手或演员。我还是有当老师的愿望,加上性格的原因,第二年,我就通过特岗教师考试,来到黑龙江绥化安达市任民镇。 这是一个典型的乡镇学校。居民大多务农或外出务工,孩子们脸颊红扑扑的,长得很高。你讲些什么,他们都听得很认真。孩子们最爱听“外面的事”。我就给他们讲哈尔滨,讲大学,弹吉他。“食堂里也能有电梯?”孩子们好奇极了。 过了一阵子,我有了新的察觉。许多孩子的心理是有缺失的。农村离异家庭也不少,最惨的是离异加留守。有的孩子学习很好,但也闷闷不乐。一个人的发展最终要靠健全的人格,这也是美育和德育的锚点。怎么能让孩子们开心?或许能用音乐的方法? 那时候,全校只有我一个音乐老师。我一边上课,一边摸索。为了免掉通勤,也为省钱,那时还在住校。整整两年,我似乎有了一点思路,但还是茫然。 音乐班,没有选拔 2018年,学校来了一位新音乐老师,名叫张雨,学声乐表演的。我俩个性大不同,我比较感性,他更温和,却一见如故。很快,我们想出了个新点子。 用课余时间,办一个音乐班!我们早就发现有些孩子很有音乐天赋,声音条件好,模唱不费力,一些还有绝对音准。 一拍即合,音乐班就设在午休时间。好朋友捐来一台旧音响,我们给孩子们搭了小舞台。音乐班的logo是我用美图秀秀画的,本想找设计专业的朋友帮忙,人家也忙,还笑我,“净整没用的”。 最初只有几个孩子。我们根据他们的声线选曲,轮流纠正发声方式、咬字乃至台风。 那时音乐班是自娱自乐,没谁理会。特岗教师工资两千多,我自己给音乐班的孩子花钱买衣服、买乐器。 有一次,孩子们看着我的吉他,怯生生地问:“贵吗?”我鼻子一酸,四处去找旧琴。二手琴才一百块,孩子却把它当成遥不可及的梦。收过多少旧吉他已经数不清了,有我自己的、朋友的、琴行淘汰的,坏了就修。 练了一阵子,窗外出现了几个“小偷听”,午休就来趴窗户。让他们进来,又害羞地跑了。我和张雨鼓励他们,只要喜欢音乐都能来。 我们的音乐班直到今天也没实行过“选拔制”,只要想在音乐班获得快乐就能来,这是我们的初衷。我们班有一半都跑调,但在这里,他们忘掉所有烦恼,眼睛发亮。更何况“音痴”也能训练。 孩子们的进步很明显,我们一边陶醉,一边惋惜,这么动听的歌声可惜只有两个观众。就这样,我们注册了个新媒体账号,“村里的孩儿”。谁料第一条发出去,这个寂寂无闻的新账号就有了60万的播放量。 “出了名”,音乐班里来了更多本校的孩子。大概是在2020年,午休的时间已经不够为孩子们一一回课。张雨提议:“大家合唱。”一齐唱,风格迥然不同,我俩当场“起鸡皮疙瘩”。再唱流行歌不太合适,我俩一琢磨,改词吧。先改了《孤芳自赏》和《桥边姑娘》,改成适合乡村孩子的“励志版”。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我总是说,孩子们遇贵人。账号起初就有不小的流量,后来去过一次星光大道。不过导演告诉我,在舞台上唱歌得有版权,于是作罢。 我们得到了组织的关心和来自各方的爱心捐赠。其实一开始,账号的私信我一律不回。后来有一次到团省委交流学习,我才开窍,恰当运营能联络资源。现在,每个演出邀约、改编版权费都被我换成了实物——学校需要的铅笔、文具盒、书包、校服、打印机、打孔机,音乐教室里应有尽有,还攒了一间架子鼓教室。 两个故事:灯窗背后 音乐班里,有两个天赋很高的孩子。 一个是小悦,二年级的时候来到音乐班。父亲在外做装修的活计,她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平时要照顾弟弟,也干农活。刚来的时候,她的性格呆呆的,小朋友们都嫌弃她。 小悦歌唱得好,我和张雨让她担任领唱,鼓励她锻炼胆量。后来有一次,省里电视台来采访,小悦唱了一首《诚信之歌》,教室窗外趴满了看热闹的人,她也落落大方。在音乐班,她交到了许多朋友,现在上了中学,仍然是文艺积极分子。我俩也想尽力培养她好好学习,尤其是最弱的阅读能力。每有空闲,就叫她来办公室读课文,可惜收效不大,这一点挺遗憾的。 还有一个有绝对音准的孩子,叫小瑶,也已经上中学了。小瑶成绩很好,但从来不笑。一次,这个孩子情绪有波动,硬说不想唱歌了。我挺难过的,但她还是固执。张雨老师找她聊了好多次,终于劝了回来。小瑶为什么要离队,其实我俩也不知道。我对她要求比较高,也许说过什么急话,让她心里不舒服。 小学毕业时,她给我发短信:“我可能不是你最好的学生,但你是我最好的老师。”我挺感动的。前两天,我又叫她回音乐班唱了首《年轮》,还是那么好。小瑶是有天赋走艺术这条路的,但家庭环境可能不允许,真的可惜。我想,以后也许可以鼓励她做个新媒体账号。 有人说,在乡村做美育是为孩子们点燃一盏灯,但然后呢? 我想,种子如果在心里扎根,孩子们会终身受益。音乐班是一段人生经历,无论将来怎样都无法抹去。当他们长成大人,在某个岗位忙碌,也会想起那个午间的小舞台。那些有力量的歌会一直滋养着他们,爱唱歌的人不会差。 乡路上:放牛班的纸飞机 这两天,我照常五点半起床,六点半就从市里出发,通勤路有三十多公里。 我常想,孩子们真的很幸运,一路遇贵人。录过央视少儿频道的节目,摄影师都说孩子们镜头感好,不怯场,词儿都是一遍过。我也是幸运的。八年前来到任民镇,成为一名普通的乡村音乐教师,完全想象不到会获得中国青年五四奖章这样的荣誉。乡村教师也一样能实现价值。 这次去北京领奖,我带上了孩子们。这趟出门,他们参观了博物馆、展览馆,拍了很多照片,还看了升旗。看升旗那天晚上两点出发,司机师傅说怕是去晚了,我还不信。结果果然排了好长的队。孩子们眼花缭乱,兴奋得说不出话。 近些年,乡村学校的学生日益流失。从前,任民镇有十个小学,每个村都有。到了我刚工作的时候,任民镇中心小学有一千名学生,现在小学和中学合并,加在一起才五百人。如果未来乡村学校的师资和环境能逐步改善,缩小城乡差距,进一步促进教育公平,更多的孩子就不用去城里上学了,我甚至幻想过能够“回流”。 前阵子,我们小学搬家。我在仓库里淘到好多“古董”——80年代的教学笔记、老照片、老教具。任民镇逾百岁,我们小学也有百年历史。如果有一天能建个展览馆,这些“老古董”就象征着一代代教师为乡村教育作出的努力。它们不该被遗忘。 监制:皮钧 终审:陈敏 审校:刘晓 刘博文 编辑: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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