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青:《水浒传》《金瓶梅》武松形象塑造异同论

论史近现代 2024-11-10 00:49:32

众所周知,《水浒传》是一部写草莽英雄的传奇故事。其结构为块状,即前面主要部分分别用多少不等的笔墨,细致描绘一个个英雄人物是怎样一步步被逼上梁山的。其中关于打虎英雄武松的部分 (即通常所谓“武十回”),是施耐庵最喜爱、最着力描写的故事,并且“长期以来一直被认为是《水浒传》里数一数二的精彩之处”[1]。而研究者也都认为,长达一百回的《金瓶梅》,其故事框架是从《水浒传》第 22回到第31回中移植过来的(其实只采用了其中的第23回到第27回)。

“《金瓶梅》的作者借用这段故事,假定武松没有杀死西门庆和潘金莲,然后把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故事敷衍铺张开来。”[1]如果细比较二书对于同一人物的描写,我们就可以发现许多有趣的异同,而这种异同(尤其是差异),对《金瓶梅》创作主旨等的研究, 都是很有意义的。关于这方面的研究,是笔者近来较为关注的内容,《潘金莲:从〈水浒传〉到〈金瓶梅〉》[2]和本文都是这方面的尝试。

那么,二书究竟在哪些方面有不同呢?又是一些什么样的差异呢?

首先,武松在二书中的地位、作用不一样。

在《水浒传》中武松占据了故事的中心地位,是名副其实的“男一号”,而且是“独一号”。在全部“武十回”里,大多数笔墨都是写武松,故事情节也无不围绕他而展开,都是为了表现这个英雄人物的方方面面。在“武十回”中紧锣密鼓地写了他一个又一个勇武无敌的故事,不但写他醉打猛虎,还醉打蒋门神、醉打孔亮,直打得大虫“气都没了”、“蒋门神在地下叫饶”、把孔亮打完扔到水里去;还先后大闹狮子楼、十字坡、飞云浦、鸳鸯楼、蜈蚣岭……一句话,整个“武十回”几乎都是被武松的各个英雄故事塞满着,直到他先投二龙山再上梁山,关于他的神奇故事结束了,整个“武十回”也就画上了圆满的句号。还要强调指出的是,即便是书中关于他与胞兄武大相遇、拒绝大嫂潘金莲的勾引以及后来连杀潘金莲、王婆、西门庆为兄报仇的描写,也都是意在突出表现武松重情义和勇武的英雄本色。一句话,“武十回”所有的故事都是为了表现武松而设计,所有人物都是围绕武松而存在。

而《金瓶梅》又是怎样的呢?与它相关的故事既然是从《水浒传》中的“武十回”生发开来,那么武松自然也就会是其中一个重要的角色,这是没有疑义的。《金瓶梅》表面上好像还跟《水浒传》一样,以武松打虎开篇,以他杀嫂祭兄结束对《水浒传》的移植, 而这时也已到全书六分之五的第八十七回的尾声了,就是说,武松这个人物也可以算是贯穿《金瓶梅》全书了。但在《金瓶梅》的这一部分里,武松已经不再是主角人物,而沦为次要角色。在这里,武松所起的作用充其量不过是连贯故事情节的一件道具罢了。既然如此,关于他的故事当然也就能砍辄砍,能减则减。因此,兰陵笑笑生尽量压缩关于武松的描写,不但前半段即为兄报仇前的武松故事被稀释,尤其是原本占更多篇幅的后半部分,即杀嫂之后,竟然只用了“武松杀了妇人、王婆,劫去财物,逃上梁山为盗去了”[3](按:后文凡引用《金瓶梅》文字,均出此书,为省篇幅,不再一一注明出处及其页码),就把武松草草打发了,不但把兄弟相遇前浓墨重彩描绘的醉打老虎一节,只是通过应伯爵的口三言两语带过,更把同样能表现他的神勇和英雄性格的一系列“醉打”情节统统删除,同样只是由作者用概括的语言加以交代。通观全书,只有兄弟相会、叔嫂龃龉和杀嫂祭兄三个片段还基本保存着与《水浒传》原文大致一样的情节和场面描写。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改动,自然是因为《金瓶梅》的主旨不再是表现英雄传奇,而是要写市井细民的世俗生活。在兰陵笑笑生的设计里,《金瓶梅》就是要通过那些平淡无奇的日常世俗生活,表现市井小民的喜怒哀乐、人之常情,而不是与绝大多数人没有直接关系的军国大事以及不存在于民众身边的英雄人物。也正因为这样,因此,随着主题的转换,也就是主角的替换,当然就要尽量淡化武松的故事。那么,他对武松在故事中的地位重新定位,大量删削、压缩武松的英雄事迹,就是顺理成章、合情合理的了。

其次,两位作者笔下的武松看似大同小异,然而,恰恰是那些小小不言的差异,清楚地折射出两书中的武松性格真是失之毫厘,差以千里。

从为武松立传的目的出发,施耐庵把他写得完美无缺,而与《水浒传》中其他一些英雄人物既有突出的英雄气质也有一些缺点(如王英的好色、李逵的鲁莽之类等)有所不同。你看,从长相言,他“身长八尺,一貌堂堂”[4](按:后文凡引用《水浒传》文字,均出此书,为省篇幅,不再一一注明出处及其页码),无论古今,都堪称标准牌的美男子。再从勇武———这是古代被承认为男子汉的必要条件之一———来说,他“浑身上下,有千百斤气力”[4]23-432。可见他是多么孔武,武艺多么高强,怪不得在梁山泊一百零八条好汉中他会排在第十四名这么靠前的位置!

但是,武松不仅仅是一条硬汉,他还有充满情义的另一面。比较而言,《金瓶梅》里关于这一方面的描写,作者则有意无意地做了改动,有些哪怕不过只言片语的微小不同,却使武松的情义大打折扣。还是让我们来看几处大同小异的文字吧,可真的是“同而不同处有辨”[5]。

《水浒传》里武松刚出场就通过他的自述和作者的交代,表达了武松对胞兄浓浓的记挂思念之情: “相伴宋江住了十数日,武松思乡,要回清河县看望哥哥。柴进、宋江两个都留他再住几时,武松道:‘小弟因哥哥多时不通信息,只得要去望他。’宋江道: ‘实是二郎要去,不敢苦留。……’”在街头与武大不期而遇时,武松先是“回过头来看了,叫声:‘阿呀! 你如何却在这里?’”“回转身来,看见那人,扑翻身便拜。”“武松拜罢,便道:‘一年有余不见哥哥如何却在这里?’”虽然毫无思想准备,可却是那样的喜出望外,那样的手足情深。及至与哥嫂见面之后,又是那样的亲热,一口一个“哥哥嫂嫂”,充分反映了他对亲情有多么看重。

相比之下,《金瓶梅》的描写可就大不一样了。首先,只是通过他人之口及作者的交代,平平淡淡地表出武松“要去寻他哥哥”。兄弟相见的文字依然乏善可陈,同样没有应有的场面描写,只有“当日兄弟相见,心中大喜”。而细味上文,其实这一句主要是说武大“心中大喜”。难怪本回回目的后半句要冠以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了!这里的冷,绝非指他们兄弟“冷不丁”相遇,也不会是仅仅为了与前半句“对仗”,而应是“冷淡”。在随后的故事里,武松对其兄态度之冷淡,更与《水浒传》迥乎有异。对上述描写的差异,《秋水堂论金瓶梅》有很精辟的分析,谨节录于下:

要武松搬到一起来住,完全是金莲提出的主张。金莲当然是有私心的,但是武大何以对这件事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呢?金莲再次谆谆叮嘱武松“是必上心搬来家里住”,武松回答说:“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来”。金莲劝说武松搬来的话里,口口声声还是以“俺两口儿”、“我们”为本位,但是武松的答话却只承认“嫂嫂厚意”而已,这样的回答又置武大于何地哉?而“今晚”便搬来,也无乃太急乎?

对比《水浒传》在此处的描写,虽然只有数语不同,便越发可以见出《金瓶梅》作者曲笔深心。在《水浒传》里,武大初见武二,便唠叨说有武二在时没人敢欺负他多么好,后来武二临走时,武大附和着金莲的话道:“大嫂说得是。二哥,你便搬来,也教我们争口气。”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说时,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来。”从中我们注意到: 在《水浒传》中, 武松在答应的时候,认可的是哥哥嫂嫂两个人,完全不像在《金瓶梅》中,武大对于武松搬来同住一直沉默不语,而他在《水浒传》中所说的话“也教我争口气”在《金瓶梅》里被挪到金莲的嘴里:“亲兄弟难比别人,与我们争口气,也是好处。”武大对于武松也搬来同住的暧昧态度,固然是为了表现金莲的热情和武大的无用,另一方面也使得两兄弟的关系微妙和复杂起来[6]。

在对迎儿的态度上尤其清楚地表现出武松亲情的淡薄。《水浒传》没说武大与潘金莲是二婚,自然也就没有侄女了。《金瓶梅》则在第一回就明确交代武大原配死后,“丢下个女儿,年方十二岁,名唤迎儿”;武松初会哥嫂时也已见过侄女。后来他要为兄报仇,却对乃兄所遗留的骨血不闻不问。尤其让我们大跌眼镜的是,杀王婆、金莲后,迎儿对他说:“叔叔,我害怕!”武松却绝情地说道:“孩儿,我顾不得你了。”不但如此,甚至当他在王婆家搜寻到一些银子、首饰,也都全部拿走,一点儿也没留给侄女,可以说对迎儿完全不管不顾,更不会去为她的将来考虑。书中写迎儿后来全亏了邻居姚二郎安排婚嫁,正好反衬出武松这位“亲叔叔”对亲情的冷漠。看看,他的所想所说、所作所为,多么清楚地表现了“武松在待迎儿方面显示出来的残忍和不近人情”[6]。其实何止“在待迎儿方面”是如此,通观全书,可以说《金瓶梅》根本颠覆了《水浒传》所写武松性格中重情重义这一重要方面,把他改写成了薄情寡义、冷酷无情的人。

总之,通过以上的比较我们发现,《金瓶梅》虽然从《水浒传》“武十回”移植或者说借用了其部分框架、人物和故事,但兰陵笑笑生显然对这部煌煌百回巨著事先有通盘考虑、周密安排,包括对移植、借用原书中的一些情节,进行必要的增减、变形。最大的改动就是原先关于武松的一系列“英雄事迹”绘声绘色的描绘,这里统统被作为“暗场处理”,没有一处正面的文字;就连关于武松的故事中写得最好、最为人所称道的打虎一节,也都如此。

为了突显武松的无情,兰陵笑笑生还特意添加了迎儿姑娘。对此,有论者认为是其败笔:“于小说的发展,迎儿似乎没有任何帮助。”[6]笔者对此不敢苟同,因为这不符合实际。实际上,这一看似无用人物的增添,实是作者的精心考虑,算得上成功的添加。从人物塑造而言,的确是“为了刺武松之心”: “武二之知道杀死金莲、王婆,发泄自己的仇恨(包括被西门庆流亡他乡的仇恨),却不能抚养哥哥的遗孤,作者对此是颇有微词的。”[6]更重要的是它在故事情节发展方面的不可或缺:第八十七回武松遇赦回家,依旧在清河县衙当差,“那时迎儿已长大十九岁了,收揽来家,一处居住”,得知潘金莲在王婆那儿“早晚嫁人”,“旧仇在心”,便假意骗潘金莲、王婆: “如今迎儿大了,娶得嫂子家去,看管迎儿,早晚招个女婿,一家一计过日子,庶不叫人笑话。”试想,如果没有迎儿,武松要娶潘金莲,拿什么做托词?潘金莲会相信他的话吗?那么,下面的故事情节恐怕就只能回到《水浒传》原来的描写了,可这样一来却又显得不对榫卯了。至于说添加迎儿是为了把“武松与侄女迎儿关系”与另一对叔侄(女)韩家二捣鬼与爱姐做“反照”———“武松待迎儿之无情,正反衬出二捣鬼对侄女爱姐的有情”[6],倒在其次了。

兰陵笑笑生笔下的武松性格和原书所以有这么大的不同,是与他和施耐庵对人生、世事的看法不同密切相关的。虽然我们至今仍不知道兰陵笑笑生的真实情况,但从《金瓶梅》的具体描写可以看得出来, 他对人性的看法是比较灰色的。在他看来,人有许多劣根性,这集中体现在他笔下的西门庆、潘金莲、庞春梅这些主角人物身上。同时,在他看来,人又是复杂的,一个人往往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 即便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也不是一无是处。所以就是像西门庆这样的人,也会在李瓶儿死后真心痛哭,有的时候也表现出豪爽大方来。反过来,他又认为,生活中没有尽善尽美的人,不存在什么道德高尚的人,也没有什么完美无缺的英雄豪杰。施耐庵笔下的武松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所以,他在移植《水浒传》里武松故事的时候,明显地对他加以“矮化”,有意淡化他在读者心目中的高大光辉形象。这样一来,虽然只是部分改变了关于武松的文字,但却根本颠覆了他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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