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轻视马克思:他对殖民主义的批判比以往更具现实意义

日新说Copernicium 2023-12-27 17:56:24

马克思主义学者马尔切洛·穆斯托认为,与自由主义者的曲解正相反,马克思是殖民主义的激烈批评者。

近几十年间,卡尔·马克思的学说和著作重新引起了人们的兴趣。马克思创作了颇为重要的哲学、历史、政治和经济作品,当然,他更是《共产党宣言》这部或许是世界史上最广为人知的政治宣言的作者。这一兴趣的复苏主要是出于全球新自由主义所引起的灾难性后果——包括前所未有的经济不平等、社会衰败和民众不满,以及日益加剧的环境恶化使得地球的气候状况濒临崩溃(climate precipice)——加之自由民主制的权威机构对这一不断增长的社会问题清单束手无策。但是,马克思与当今资本主义世界的社会经济和政治格局是否仍然息息相关?又应当如何看待马克思是欧洲中心主义(Eurocentric)、并且甚少谈及殖民主义的说法?

马塞洛·穆斯托(Marcello Musto)是知名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加拿大多伦多约克大学的社会学教授,也是马克思思潮复兴的一份子;他在Truthout的独家专访中称马克思在如今仍然具有重要意义,并反驳了关于马克思是欧洲中心主义者的说法。在接下来的访谈中,穆斯托表示,马克思事实上曾对殖民主义的影响作过强烈的批判。

C.J. 波利克罗尼乌(C.J. Polychroniou):在近十年间,卡尔·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评重新激起了左翼公共知识分子的兴趣。然而,自马克思所处的时代以降,资本主义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资本主义因其自身运作逻辑所产生的矛盾而注定要走向自我灭亡的观点也不再具有智识上的可信度。另外,今天的工人阶级比起工业革命时期的工人阶级不仅更加复杂多样,而且尚未完成马克思预想的解放全球的历史使命。事实上,正是这些考量催生了后马克思主义(post-Marxism)。后马克思主义是20世纪70至90年代的一种新潮的思想观点,它批判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理论,轻视激进政治行动的物质原因。然而,现在人们的关注点似乎又回到了马克思的基本思想。应当如何解读对马克思的重新关注?以及,马克思在如今是否仍然相关?

穆斯托:柏林墙倒塌后,马克思理论二十余年无人问津。在九十年代和千禧年代,对马克思的关注零星惨淡,对他作品的著说和讨论也是如此。在史上最大的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之后,马克思的作品在2008年重新成为全球关注的焦点,而不再是可憎的苏联统治工具(instrumentum regni)。知名报纸与热门期刊都称《资本论》的作者为一位远见卓识的理论家,其理论的现实意义再次得到证实。马克思成为大学课程和国际会议主题的常客,他的作品重新出现在书店货架上,其针对资本主义的解释也变得愈发重要。

在过去的几年里,作为政治理论家的马克思受到重新审视,许多持进步观点的作者认为,对于笃信必须寻找我们所处社会的替代方案的人来说,马克思理论仍然是不可或缺的。当代的“马克思复兴”不仅仅停留在马克思对政治经济的批判上,更在于对重新认识他的政治观点和社会学分析持开放态度。同时,许多后马克思主义理论谬误丛生,最终只能接受当前社会的基本构成——尽管撕裂社会、彻底破坏民主共存的不平等正在急遽扩张。

当然,马克思对工人阶级的分析需要被重新建构,因为它基于对迥然不同的资本主义形态所作的观察。虽然在马克思的学说中无法找到许多当代问题的答案,他仍然揭示了最关键的问题。我认为,他对当下最大的贡献是帮助我们提出正确的问题、辨识主要的矛盾。于我而言,这绝非易事。马克思仍有许多东西可以教给我们。在比他所处的时代更加迫切的今天,他的阐述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在重新思考资本主义的替代方案时,他是多么不可或缺。

马克思的著作里有对自然环境、移民和边境议题的讨论,这些都在最近重新引发了关注。你可以简要地介绍一下马克思如何看待自然,以及他对移民和边境的观点吗?

马克思钻研了许多在过去经常被研究他的学者低估甚至被忽视的、对当前的政治议程至关重要的学科。他对生态问题的关注是过去二十年里一些马克思研究专著的落足点。与那些将马克思的社会主义构想简化为生产力(劳动、工具和原材料)发展的解释不同,他对当下所谓的生态问题表现出浓厚的兴趣。马克思多次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扩张加剧了对工人阶级的剥削和对自然资源的掠夺。他谴责道,“在资本主义农业方面的任何进步都不仅是对工人阶级的剥削之‘进步’,也是对自然资源的豪夺之‘进步’。”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观察到,人类对土地的私有化与一个人类对另一个人类的私有化一样荒谬。

马克思对移民问题也颇感兴趣。在他最后的研究中,存有对1877年在美国旧金山发生的迫害(pogrom)中国移民的记述。马克思谴责那些声称移民会让白人无产者失业的反华煽动者,以及那些试图说服工人阶级支持仇外立场(xenophobic)的人。相反地,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所致的劳动力的强制性流动是资产阶级剥削的一个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而对抗它的关键则是工人阶级的团结,不论他们出身何处,也不论本地和外来劳动力之间有何区别。

最常见的对马克思的批评之一是,他是欧洲中心主义者,甚至为殖民主义作辩护,认为殖民主义是达成现代性所必需的。然而,虽然马克思从未像他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那样详尽地研究殖民主义理论,但他曾经立场鲜明地谴责英国在印度的统治,并且批评了那些未能看到殖民主义之破坏性后果的人。您如何评价马克思在这些问题上的观点?

脱离上下文语境地引用马克思的著作这一现象,早在爱德华·赛义德(Edward Said)写作《东方主义》(Orientalism)之前就已经存在。这本影响深远的书部分地造就了所谓马克思是欧洲中心主义者的迷思。如今,我经常读到一些子虚乌有的、重构马克思对极其复杂的历史进程的分析的文章。

早在19世纪50年代初,马克思在为他合作长达十数年之久的《纽约论坛报》(New-York Tribune)撰写的(受赛义德质疑的)文章中,就对资本主义的基本特征了然于心。他清楚地知道,资产阶级从来没有“不把个体和人民拖进鲜血和尘土、痛苦和堕落地取得进步”。但他也深信,通过世界贸易、生产力的发展以及将生产转变为能够科学地支配自然力量的东西,“资产阶级工商业(将创造)新世界的物质条件”。这些分析所能反映的不过是一个年仅35岁就撰写新闻报道的人对殖民主义不全面的、涉世未深的看法。

随后,马克思对非欧洲社会进行了广泛的调研,他激烈的反殖民主义立场也愈发鲜明。这些对于任何读过马克思的人都再清楚不过。尽管一些持怪异的去殖民化立场的学术界人士对此有异议,还将马克思等同于自由主义思想家。当马克思写到英国在印度的统治时,他断言英国人只能“摧毁本土农业并让饥荒的数量和强度翻倍”。对马克思而言,对印度公有土地所有权(communal landownership)的压制是将当地人推向落后而非发展的英式野蛮行径(vandalism)。

在马克思的著作中,没有任何一处暗示东西方社会之间存在基于本质主义的区别。而且,事实上,马克思的反殖民主义——特别是他理解这一现象真正根源的能力——促成了现当代从巴西到亚洲对其理论的新一波兴趣。

卡尔·马克思生前最后一次旅行是在阿尔及利亚首都阿尔及尔。您能否重点谈谈他对阿拉伯世界的思考以及他对法国占领阿尔及利亚的看法?

我在最近出版的《卡尔·马克思的最后岁月:一个知识分子的传记》一书中讲述了这个鲜为人知的故事。在1882年的冬天,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马克思罹患严重的支气管炎,他的医生建议他到阿尔及尔这样温暖的地方休息一段时间,以躲避严冬。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到达欧洲以外的地方。

由于健康状况欠佳,马克思彼时未能如愿研究阿尔及利亚的社会。但他在1879年就已经研究了法国对阿尔及利亚的占领,并认为土地所有权从当地人手中转移到殖民者手中的核心目的是“摧毁当地人的集体财产,并将其转变为自由买卖的对象”。马克思指出,这一所有权剥夺有两个目的:“一是为法国人提供尽可能多的土地;二是使阿拉伯人丧失与土地的天然联结,而这也是为了消灭叛乱的风险。马克思点评道,这种土地所有权的个人化不仅为侵略者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利益,而且还实现了“摧毁社会基础”的政治目的。

尽管马克思无法就此进一步开展研究,但他在阿尔及尔时对阿拉伯世界作了许多有意思的观察。他义愤填膺地抨击了法国人滥用暴力、再三挑衅的行为,以及他们厚颜无耻的妄自尊大和对复仇的痴迷——面对当地阿拉伯人的每次反抗行动,法国人就像摩洛克(译者注:Moloch,希伯来圣经和腓尼基宗教中所载的上古外来神)一样。

马克思在从阿尔及尔写来的信中报告称,当一个阿拉伯人团伙犯下谋杀罪时,通常是以抢劫为目的,尽管真正的歹徒在一段时间内被正式逮捕、审判和处决,受害的殖民者家庭并不会认为这足够赎罪。他们讨价还价地要求“交出”至少半打无辜的阿拉伯人:“警察使用了某种酷刑,强迫阿拉伯人‘招供’,就像英国人在印度所做的那样。”马克思写道,当一个欧洲殖民者作为定居者或者仅仅是为了做生意而居住在那些被认为是“劣等”(lesser breeds)的人中间时,他通常认为自己甚至比国王更不可侵犯。马克思还强调,在殖民占领的比较史上,“英国人和荷兰人比法国人更甚”。

这些思考是否展现了马克思对殖民主义的整体看法?

马克思始终明确反对殖民主义的蹂躏。尽管时下有部分自由派学术界流行工具性怀疑论(instrumental scepticism),但如果对此观点另作他想,是有失偏颇的。马克思一生都密切关注国际政治中的重大事件。我们还可以从他的著作和书信中发现,他表示坚决反对英国在印度的殖民压迫、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的殖民主义以及所有其他形式的殖民统治。

他并非以欧洲为中心,也不只是专注于阶级矛盾。马克思认为,研究新的政治冲突和边缘化的地理区域是他批判资本主义制度的基础。最重要的是,他永远站在被压迫者一边反对压迫者。

采访者简介:C.J. 波利克罗尼乌(C.J. Polychroniou),一位政治学家/政治经济学家、作家和记者,曾在欧洲和美国的众多大学和研究中心任教和工作。目前,他的主要研究兴趣是美国政治和美国政治经济、欧洲经济一体化、全球化、气候变化和环境经济学以及新自由主义政治经济工程的解构。他是Truthout的定期撰稿人,也是Truthout公共知识项目的成员。他出版了数十本书和 1,000 多篇文章,并发表在各种期刊、杂志、报纸和流行新闻网站上。

翻译:Leyang

2 阅读:114

日新说Copernicium

简介:放眼全球-多元视角-深度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