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爹正在履行睡觉前的最后一道工序——洗脚,听到熟悉的敲门声,脚从盆里拔出来就去开门,淌了一地的水渍。
“回来了?”爹的脸上,除了惊喜,还有几丝困惑。这天是周六,若正常,早就到家了,不会搭黑。
“我去了靠山屯。”张明让爹坐下,挽起袖子要给老人家洗脚。“我这臭脚……”爹了解儿子的倔脾气,便咽了后半句,只好由他。
靠山屯是临县的一个小山村。张明调到临县工作不到一年时间,到基层调研,摸摸情况,都是分内之事。爹心里宽慰,说:“没啥事吧?”
“没事。”张明把爹的双脚按进洗脚盆。
“明儿回来了?吃饭没?”已经躺在被窝的娘听到动静忙穿衣起床。
“娘,我吃过了。”张明轻轻摩挲着爹枯枝般的脚。
“不对!我进门就发觉你脸色不好,一定有事瞒着!”爹盯着儿子花白的头发,半是心疼半是埋怨。
“啥事?”娘给吓得脸色苍白,定在了原地。
张明抬起头,笑了笑:“爹,娘,没事,真没事。”说罢,用抹布给爹擦脚,然后用指甲剪给爹修指甲。爹的脚趾头像风干的老姜,要型没型,要样没样。大拇指,二拇指,三拇指……张明修剪得很慢。
“孩子,啥事说吧。”爹轻言细语,他是担心老伴听见。
“偷嘴吃瞒不住老灶爷。爹,我算服您了。”张明一边剪指甲一边说,“靠山屯的谷婆婆,八十多了,一个人生活。她身体不好,还要自己种地,自己做饭,可怜得狼见了都想哭。”
爹问:“她不愿进养老院?”
张明叹了一口气,说:“谷婆婆有儿子,按照规定,不够进养老院的条件。”
“她儿子不养活她?对待不孝子,扇他两巴掌都不为过!”
“老人的儿子六十多岁,原来在工地上给人打工。有一次出了事故,摔断了一条腿,从此失去了劳动能力,他无儿无女,进了养老院。”张明给爹解释道。
“尿坑里摸条鱼,咋混的啊。”爹扑闪着眼睛,重重地唉了一声,继续说道,“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些事可以变通嘛。”
张明点点头,说:“我气得当时打了一巴掌……”
爹愣怔了一下,然后二话不说,扬起手,旋风般地过去,结结实实给了张明一巴掌。
张明没提防,一下子从小板凳上歪到了地上。
娘端着鸡蛋茶过来,见此情形,吓了一跳:“咋啦?咋啦?有事不好好说,打啥哩?!”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老辈子当官的都知道这个道理,难道你不知道?老百姓有了难处,当官的要先从自身找原因。你倒好,敢去打老百姓,真是无法无天了!”爹气呼呼地说。
“爹,我没打老百姓。”张明辩解道。
娘把鸡蛋茶放下,过来搀扶张明。
“你说,你打谁了?村干部?乡领导?还是你的部下?不管是谁,都不能打!如果他们有错,那也是你的错!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是老祖宗说的。”爹越说越气,气得似乎有点跑题了。
“爹,您听我说完嘛,我是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张明说。
“明儿,你咋能打自己呢?”娘忙摸了摸张明的左脸,又摸了摸他的右脸,好像在找寻挨打的痕迹。
爹瞪大眼睛,好像不相信张明的话。
张明说:“眼看着就要小康了,我的辖区还有谷婆婆这样生活困难的老百姓,我内心有愧啊。爹,我恨铁不成钢,除了恨自己,我不知道该恨谁……所以,情急之下,扇了自己一巴掌!”
“就你的手快!”娘狠狠瞪了老伴一眼。
“孩子,爹错了。”爹不自然地笑了笑,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他伸出手想去摸儿子的脸,想到自己的手粗糙如柿树皮,便半途缩了回来。
娘说:“明儿,别理你爹。赶紧把茶喝了。”
爹翻了老伴一眼,说:“喝啥茶哩,赶紧做两个小菜,我和孩子喝两杯。”
“喝,喝,就知道喝。”娘嗔道。
张明忙说:“娘,我多天没喝了,也好久没跟爹敬酒了。”他心里清楚,乡下的好多事情,别看爹识字不多,但比自己有门道,他回来的目的就是想讨教讨教呢,爹若不喝酒,就跟闷葫芦似的。
“这下遂你的愿了吧?!”娘斜了老伴一眼。
三个人互相对视了一下,都笑了。听得出,那笑声中有欣喜,有愧疚,有疼爱,更多的是亲情,是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