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秋风一起,肠胃功能就兢兢业业地重新就位。想想不远而来的寒冬,人总忍不住给自己一点五味俱全的鼓励。因此在前往苏州的高铁上,听见人家说要如何赏尽哪些名胜,将苏州“一网打尽”,总有些惴惴不安。
我是没胆量说出此等豪言壮语的,因为那可是苏州!短短时日,吃尚且来不及,遑论别的?
在这点上,苏州美食家扛把子——陆文夫老先生看得很透:“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所以能居于天堂之首,恐怕主要是因为它的美食超过了杭州。”
果真是这样吗?毕竟不吃就没有发言权,时逢十一长假,秋分,也是丰收节之后,正是鲜食上市之际,趁着金秋十月下苏州,方不辜负这良辰美食。
“吃的艺术和其他的艺术相同,必须牢牢地把握时空关系。”
时令,是苏州一切菜肴的基础。吴中自古地沃,物产丰盈,几乎隔上几日,便又有正当时的土产水灵灵地搁在市场上,任君采撷。于是苏州人的餐桌,总是紧跟着时节,春天是七头一脑,夏天各色瓜果糕饼,到了秋天,便要吃水八仙。
刚从水下捞起的新鲜鸡头果,其中的果实是水八仙之一——鸡头米 | ©苏州发布
水八仙,又唤“水八鲜”,从初秋一直到深秋渐次出场。分别为藕、茭白、菱、芡实、荸荠、茨菇、莼菜、水芹。吴人好风雅,哪怕是杯盘之物,也不肯随便起名打发,定要取其清正之意。
这八仙中,此刻正当时的是芡实。
北方人第一次听说芡实,是在《沙家浜》。众伤员们被困芦苇荡,不知是谁提议:“芦根,鸡头米不是可以吃吗?”后来才知道,苏州一带称芡实为“鸡头米”,初秋时买来新鲜的,只用清水,加桂花和糖,就是一碗柔香清隽的甜汤。
鸡头米必须是要新鲜的,干货或隔宿的滋味会大打折扣。刚剥出来的鸡头米滴溜溜落在盘子上,莹润如珠,吃起来甘美细腻。
水八仙之一——鸡头米 | ©图虫:一杯烟沙
水八仙中,除了藕,菱角也可以生吃,而且更能存其本味。吃的时候小小咬开硬壳,才能取出又脆又嫩的菱肉。
新鲜的菱肉口感又嫩又脆,汁水丰沛中带着回甘,难以比拟。等到老了些,又可以炖肉做菜,口感绵糯,近似芋头。采菱在旧时的姑苏是盛事,渔家男女以小舫穿梭在绿盈盈的河道中,边采边唱。唐人说“一曲菱歌抵万金”,不是空话。
清炒菱角 | ©吴中发布
吴人多以水红菱为美,摘下后要立刻浸在冷水中,否则会很快老掉。色泽明艳的水红菱在木盆中上下起伏,日光下澈,真是说不出的好看。怪不得要唱“清水塘里栽红菱”,原来没有清水,红菱的美也要大打折扣。
也难怪《红楼梦》里要让香菱穿石榴裙,菱芰一般的美人,从未见过水红菱的人,是很难想象的。
水红菱 | ©吴中发布
要说水八仙中知名度最广的,还是藕与莼菜。苏州的塘藕从唐代就是贡品,本地人告诉我,其中最上品的藕不是有七窍玲珑心的,而是足足有九孔。
可惜我吃得太香,从没仔细留意过藕究竟有几个孔的问题。
太湖莼菜 | ©吴中太湖文旅
张翰的“莼鲈之思”世人皆知。其实他念念不忘的头一样,既不是莼菜也不是鲈鱼,而是茭白。《晋书.张翰传》有记:“翰因见秋风起,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菰菜就是茭白,据称连葑门也得名于此。
苏州人一年四季都离不开茭白,炒茭白是家常菜,无论是与肉还是与鱼虾、蔬菜等都可搭配,吃起来质感脆嫩类笋,是不用大费周章寻找的美食,也不需要什么名厨,只要找个本地人多的餐馆一扎,就能吃到最质朴的家常味。
苏州菜市场的茭白 | ©苏州姑苏发布
苏州人的点菜门道,简直可以写成独立的话本子。
陆文夫老先生提起自己的美食引路人,首推鸳鸯蝴蝶派领袖——周瘦鹃先生。周先生爱去松鹤楼,却不是“吃饭店”,而是“吃厨师”。如果指定的厨师不在,宁可另选日子。这简直是某种形式上的君子之约了,一旦托付了信任,连菜品也任由对方安排。
可即便如此,周先生也不肯轻易赞好,总是说:“唔,可以吃。”,因为在他看来,“来饭店原本也只是为了尝尝味道,吃饱可以到面馆里去吃碗面,用不着到松鹤楼来吃酒席。”
苏州老字号——松鹤楼 | ©苏州姑苏发布
很难说陆先生有没有将这些偏好继承发扬,反正后来陆先生的笔下出现了一位叫“朱自治”的美食家,早上睁眼的头件事便是去吃朱鸿兴的头汤面!
这里有个极生动的细节。食客叫面,跑堂的(那时还不叫服务生)要“稍许一顿”,才会用苏白对后厨喊“来哉”。
那“一顿”的时间,便是在等食客说出详细的吃法。硬面对烂面,宽汤对紧汤,重青对免青……眼花缭乱的一堆名词,足以让初来乍到者瞠目结舌。至少我在面馆,听见一位老人精确流畅地报面名时,恍惚间以为听到了西皮流水。
苏式面配菜 | ©《你所不知道的水韵江苏》
点菜已经很复杂了,名字更是有韵味。重青(多加蒜叶)和免青(不要蒜叶)还只是字面意思,宽汤和紧汤却是调动了视觉,好像那细面并非卧在汤里,而是将汤当作衣裳来穿。
头汤面 | ©宁海发布
浇头原本是个凭喜好的事,但来苏州不能不尝尝鳝丝。苏州友人传授我秘诀,菜单上鳝丝浇头丰富的,大概率面汤不错——因为鳝骨扔掉也是浪费,店家会用来熬汤。
鳝丝面 | ©图虫:映像视觉
苏州菜精细,可不会高高在上,是简单有简单的吃法,豪奢有豪奢的吃法。譬如作画,总不会因为色彩多少而失了格调。
朴素些的吃法只用简简单单几样食材,如工笔白描。好比如今是吃螃蟹的季节,可网红的蟹黄拌面,本地人却是不大会吃的。因为外面的蟹黄,吃着总是没有自家用料的安心和结实,去葑门菜市场逛逛,买最新鲜的湖蟹——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阳澄湖大闸蟹 | ©苏州发布
三虾面也差不多,好吃肯定是好吃的,前提那要是真正的三虾面:初夏带籽的河虾,全部手剥,还要搅拌到每一根面条都沾满虾籽——这样的面条真的很难不好吃,但也因为太火了,产业化后很难保证原汁原味。所以如果想吃到过瘾,直接去吃清风三虾,同样的配方,幸福感指数级增长。
如果想要将这种鲜美的味道带回家去,除了《风味人间》带火的秃黄油,市场中常见的自酿虾子酱油也千万别错过。只要一点点加在素面里,立刻让整碗面都脱胎换骨,有种大道至简的丰美。
三虾面 | ©苏州市文广旅局官微
苏州菜的另一面,是泥金勾画的重彩山水,走向了令人目眩神迷的路。哪怕是前文那位挑剔的美食家朱自治,在这一派看来,也只能算个“肉头财主”。
能挑剔朱自治的,是书中一位叫孔碧霞的女士。陆先生不写她如何治席,也不写菜色,只写她为一道红烧鳗备菜,便要整整准备五天,用特殊方法养着鳗鱼,吊足了胃口,引得我遐想联翩。
松花团,苏州菜的另一面,是对每一道菜的细心雕琢 | ©苏州市文广旅局官微
孔女士的红烧鳗是吃不到了,可名菜炒蟹鲃却很值得吃一吃。因为哪怕是肥美的蟹肉,蟹黄,也只能给鲃鱼做配角。
鲃鱼是河豚的亲戚,很小一条,以鱼肝最鲜美。将鱼破开,加鱼肝、蟹肉、蟹黄等同炒,以火力将鱼肉汁水锁住,滑嫩弹牙实在难以用语言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