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年前,父亲嫌弃文盲母亲,另寻新欢,如今找我谈养老问题

待到风起时 2025-02-18 14:23:49

(一) 消毒水的气味在走廊里横冲直撞,我正给实习生讲解颅骨钻孔的注意事项,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瞥见屏幕上“大伯”两个字,我示意学生们先看CT片,转身推开消防通道的铁门。大伯的声音裹着电流声传来:“志强啊,你爸在县医院走廊吊水,肺气肿犯了,床位实在排不上……”铁门在身后吱呀作响,我盯着墙上斑驳的绿漆,恍惚看见三十七年前那个暴雨夜。母亲抱着发烧的我跪在泥地里,蓑衣被狂风掀开半边,雨水顺着她打绺的头发往下淌。赤脚医生家的木门紧闭着,她带着哭腔的哀求混在雷声里:“求您开个退烧药,我拿鸡蛋抵药钱行不行?”我滚烫的脸颊贴着她湿透的衣襟,听见她胸腔里急促的震动像漏风的破鼓。

(二) 父亲丁木水年轻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村里老人总说,他拉二胡时连山雀都会落在院墙上,打算盘的声音比生产队的铜铃还清脆。母亲李玉芳是外婆用六尺花布换来的媳妇——她纳的千层底布鞋能穿三年不破,腌的酸菜开坛香半条街,可父亲总嫌她对着报纸上的字发愣的样子“像根木头”。那年腊月队里分猪肉,会计在晒谷场喊名字,母亲攥着油纸包的手直发抖。父亲夺过猪肉往案板上一摔:“连自己名字都认不全,白瞎了二斤五花肉!”

1978年高考恢复的消息像颗炸雷。父亲把锄头往墙角一摔,油灯亮到后半夜。母亲默默把他的蓝布衫补了又补,赶集时偷偷卖掉陪嫁的银镯子,换回一沓印着“工农兵大学”的信纸。有天夜里我尿急醒来,看见她蹲在灶台边就着火光描红模子,炭条在废报纸上划出歪扭的“丁木水”三个字。放榜那天,村口老槐树上的喜鹊叫得人心里发慌,父亲和发小丁东升的名字赫然在列。东升叔蹲在田埂上抽旱烟,火星子明明灭灭映着他发红的眼眶:“玉芳嫂子,木水哥这文化人的命,是你拿镯子换来的啊。”

(三) 城里机械学校的录取通知书送来时,母亲正蹲在灶台边给我熬米糊。她举着沾满锅灰的手不敢碰那张薄纸,转头把攒了半年的鸡蛋全煮成红蛋。酒席上父亲喝得满面红光,东升叔却盯着我母亲欲言又止——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他当年偷偷把师范名额让给了父亲。那晚母亲在井边刷碗,东升叔往她脚边放了个布包:“嫂子,木水哥往后要是……你就拿这钱带娃看病。”月光下展开的蓝印花布里,整整齐齐码着十张工农兵票子。

父亲背着印有“为人民服务”的帆布包进城那日,母亲把晒好的红薯干塞满他的网兜。火车鸣笛时,她突然拽住父亲袖口:“娃他爹,给娃起个大名吧?”父亲望着远处冒烟的火车头,随口道:“就叫志强,志气强过天。”绿皮车喷出的煤灰迷了母亲的眼,她揉着眼睛笑:“这名儿好,比狗剩强。”

(四) 母亲开始像陀螺般旋转。天不亮就扛着锄头下地,晌午背着我给奶奶煎药,夜里还要糊火柴盒挣油盐钱。有次我贪玩打翻煤油灯,她扬起的巴掌在半空僵住,最后轻轻落在我发顶:“要争气啊,别学你爹……”这话没头没尾,却让我在多年后翻到父亲和女会计的合影时恍然大悟。照片边角印着“1983年元旦联欢”,穿列宁装的女人挽着父亲胳膊,胸前的钢笔亮得刺眼。

那是个飘雪的年关,父亲拎着上海牌提包突然归来。他给奶奶带了麦乳精,给母亲捎了件的确良衬衫,却在我伸手要糖时皱眉:“多大了还吃零嘴?”深夜,西屋传来瓷器碎裂声,奶奶的哭骂刺破窗纸:“你要敢离婚,我就吊死在这房梁上!”我光脚溜到门缝边,看见母亲跪在碎瓷片上捡照片,血珠子顺着她手腕往棉袄里渗。父亲踩着照片上女人的脸冷笑:“玉芳,你连离婚协议书的‘离’字都不认得吧?”

(五) 父亲终究是走了,带着他锃亮的牛皮鞋和印着厂标的搪瓷缸。母亲抱着我追到村口,被石头绊倒时还死死护住怀里的我。她额头磕在青石板上,血珠滚进我衣领,烫得我浑身发抖。那天起,收音机里永远放着咿咿呀呀的梆子戏,母亲说“听着热闹”。开春时她带我去镇上卖鸡蛋,撞见父亲搂着穿红呢子大衣的女人进供销社。母亲把鸡蛋筐往我怀里一塞,冲上去拽那女人的卷发:“狐狸精!这是我男人的工资袋!”父亲一巴掌把她扇倒在泥坑里,崭新的皮鞋碾过散落的鸡蛋:“泼妇!这是厂里技术员小周!”

继父王老师是芒种那天来的。他教我打算盘的手法很特别,总说“算珠响三下,胜过吵三架”。妹妹出生那晚,他蹲在产房外教我背《增广贤文》,念到“贫贱之交不可忘”时,接生婆突然举着血盆出来喊:“快!产妇大出血!”月光照着他狂奔的背影,白衬衫后襟沾着我的鼻涕印。

(六) 我攥着医学院录取通知书冲进家门时,母亲正在腌今年最后一缸酸菜。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突然转身从樟木箱底摸出个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父亲寄来的汇款单,日期停留在1993年6月。“妈都给你存着呢。”她笑得眼角的皱纹堆成菊花,“你爹当年说供你到十八岁,多一天都是赚的。”铁盒哐当掉在地上,泛黄的单据像枯叶般散开,1993年6月,正是妹妹确诊先天性心脏病的时候。

那年暑假我在建筑工地扛水泥,母亲凌晨三点就起来烙煎饼去早市卖。有天收工回来,看见她蹲在门槛上数毛票,纸币上的血指印比金额还醒目。继父夺过她溃烂的手:“玉芳,咱把牛卖了吧!”“不行!”母亲突然尖叫,“卖了牛志强咋交学费!”她转身抱着我哭出声:“儿啊,妈就剩你这块心头肉了……”

(七) 病房里仪器规律的嘀嗒声中,我望着床上蜷缩的老人。他稀疏的白发贴在枕头上,手背的针眼青紫可怖。护士小声说病人今早又咳血了,我下意识摸出听诊器,却在看清床头卡时僵住——丁木水,76岁,肺气肿合并心衰。监护仪的红光在他脸上跳动,恍惚变成当年供销社门口的红呢子大衣。

“当年你抛下我们时,想过会有今天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手术刀般冰冷。他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喘息。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别恨他……”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三十七年前被母亲体温烘干的泪,此刻终于重重砸在水泥地上。护工掀开被褥换尿垫,露出他溃烂的褥疮,腐肉的气味让我想起那个打翻煤油灯的夏夜。

(八) 我给医院账户打了三千块,特意注明是“定向捐赠”。走出住院部时,护工追出来喊:“丁医生!老爷子说想见你最后一面!”我望着急诊室闪烁的红灯,想起昨天那台开颅手术——有些病灶,终究是来不及切除了。春风裹着柳絮扑在脸上,恍惚又看见母亲在晒谷场朝我挥手。她身后是金灿灿的麦浪,蓝头巾被风吹得像面旗。

路过儿科病房时,听见年轻母亲在教孩子认字:“这个字念‘家’,上面是屋顶,下面是……”我突然想起父亲唯一教过我的东西——那年他休假回家,用钢笔在烟盒纸上画了条歪扭的直线:“这是一,记住了,做人要像一这么直溜。”后来我在解剖室切开第一具尸体,那根笔直的脊柱在无影灯下泛着冷光,像极了烟盒纸上未干的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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