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看不见的城市》是卡尔维诺最美的作品,也是他最轻逸、最确切、最繁复的作品,这部作品可以有许多种解读方式。卡尔维诺用他“隐含的线索、荒谬的组合规律、骗人的透视感,以及事物之中隐藏事物的方式”成功造就了一座没有名称没有地点的梦境中的城市迷宫。这是人生中一场漫无止境的旅程,是永远待在原地触角却无所不及的旅程。马可·波罗足不出户,却远而遥、丰且深的旅程,最终将反衬出人生空忙一场的营营役役。
关键词:解读隐藏隐喻记忆本质城市
题记:
“批评不是要做出判断,而是要给一部著作、一本书、一个句子、一种观念带来生命,为了使它散布开来,它把火点燃,观察草的生长,聆听风的声音,把捉飞逝的泡沫。它使生存的符号多姿多彩……它召唤它们,把它们从沉睡中唤醒。”
——福柯
《看不见的城市》是卡尔维诺最美的作品,也是他最轻逸、最确切、最繁复的作品,而且这部作品有许多种解读方式,这里只拣笔者以为最有意味的说上一说。
通过马可·波罗之口,卡尔维诺声言,城市“既无名称又无地点”,“线索是隐含的,组合规律是荒谬的,透视感是骗人的”,故事则在“每件事物中都隐藏着另一件”,犹如梦境,又是画谜,它是人们用欲望与畏惧构成,城市自己以为是“心思与机缘”的产物,而城市存在的最重要的条件其实是相互之间的交流。
这是一种隐藏,就像讲给你一个曲折而逼真的故事,却又告诉你,一切都是极不可靠,多半是假的。于是你就得在接受一些东西的同时用自己的认知与感触去辨别、去探索这一切是否为真,是表面的真还是隐含的真。故而,你从故事中获得的一切都成了无所附着的虚空,悬在那里,空落落的。那么,这时最好的办法便是仍将故事当真,而事实上,故事的真与假并无所谓,重要的是我们从中得到了什么。那么,笔者也将以一切为真的态度来看待《看不见的城市》中的所有城市及其隐喻。
而马可·波罗对忽必烈汗的讲述,却是那一局局的棋局,同样的元素,不同的组合方式及所指,构成大不相同的形式和结局。可汗想从中把握各种规则,以达到掌握整个帝国的目的,却在棋局之中迷失掉了最初的意愿。可是,马可·波罗只是“为了谈论乌木树林,顺流而下的运木材的木排,码头和窗口的女人……”,他的目的达到了,而且这在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步棋力都得到完美的体现。这里的可汗与马可·波罗,其实就是卡尔维诺写作的两个目的的具体体现,一个在描写中不断地迷失和丧失,另一个则每时每刻都在无限靠近。
我们在读作品时,也同时或间或扮演着这两个角色,一方面想把握这城市全部的本质,以达到完全的认知,另一方面,在阅读过程中又不断被那些生动的细节引走思路,陷入迷团之中,从而不知不觉达到另一种层面的认知。
就像:
从这面到那面,城市的各种形象在不断翻番,但是却没有厚度,只有正反两面;就像一张两面都有画的纸,两幅画既不能分开,也不能对看。
这样一段话,即便孤立出来,也会引起人的深思,让人想到这世界上所有完全相反的命题:生与死,地狱与天堂、对与错、明与暗……人便容易在这思索之中迷失掉了,忘记了自己才刚刚建构出一点眉目的这些城市组合的轮廓。在这时间流逝之中,往往就完全忘记了自己把握全部的初衷,在作品的每一道湾、每一片田、每一丛林中流连忘返,这便也达到了卡尔维诺的目的。那就是,在这九曲十八弯的风景胜地,纵观全局,实不如偏于一隅,深得其妙。
笔者自不量力,在这矛盾与挣扎中、迷失与清醒中,慢慢捉摸《看不见的城市》“看不见”的魅力与哲理所向,小有所获。
关于记忆。每一天都是相似的人生,其中又总会有一些温暖幸福的片断,它们在时间与空间之中不甘沉沦,兀自凸显出来,这是记忆之中的闪光。达到理想的路途是那么遥远,从生命之初的盼望到获得理想,几乎要用尽一生,且一切已达到又只不过是回忆罢了。
记忆又是无法描述的空间与时间之中的痕迹。可以说,它在那里,也可以详细叙说出它曾有的样子,但有谁能描摹那浸满了记忆之水的今日之中包含的所有过去的曾经?
人脑中的记忆之记忆之城,却是座画上的城市,虽丰满却已死去,成了被大地遗忘的关于人类的记忆。
这座城市无法让你从记忆抹去,就像一套盔甲或一个蜂巢,在每一个小窝里都能贮存想要记住的东西:杰出人物的姓名、品德、数字、植物与矿物的分类、战役的日期、星座和名言片段。在每个观念和每条路线的转折点上,你都能确立帮助唤起你记忆的相似或相对立的关系。于是,世界上最博学的人就是把左拉印在记忆里的人。
同时,新生替换着死亡,遗忘伴随着记忆,一些影飘然而来,一些土杳然而去,留下人,也许人也已不再顾惜。但是,
留神不要对他们说出,同一地点同一名字下的不同城市,有时会在无人察觉之中悄然而生,或者默默死去,虽是相继出现,却彼此互不相识,不可能相互交流沟通。
关于愿望。语言虽可描述出精确但不一定准确的生活细节,但所认识到的美好,却可能仅来源于一个偶然路口的偶然选择。这是偶然的美好愿望的实现。
人又总成为愿望的奴隶——富贵之欲、口舌之欲、情色之欲,享受使人成为奴隶。因为,
这座城市对于你好像是全部,没有任何欲望会失落的,而你自己也是其中一部分,由于她欣赏你不欣赏的一切,所以你只好满足生活在欲望之中,并且感到满足。
而下面这段描述却可以当作现代人生活的典型写照:
你若是每天八个小时切割玛瑙……你的辛苦就会为欲望塑造出形态,而你的欲望也会为你的劳动塑造出形态……
人们总在厌倦着自己永也走不出的风景,于是最易生出与之相反的渴念,就像行走在沙漠上的人会把远处的城市当作一艘帆船,而扬帆在海上的人们则更愿意以之为一片沙漠。这也是每个人心中匮乏的愿望的形态。
现实是被凝固的愿望(可能),心中不甘的是已死去的愿望(可能),而那不可能的只有留不住的时间之外的一切废墟之愿望(可能)。
你看,
前者包含了被当做必需而接受的东西,但其实尚非不可或缺;而后者被想象为有可能存在,但瞬间之后就再也不可能了。
美与梦想、与欲望、与丑陋之结局的关系。(我认为书中的“愿望”译为“欲望”更合适些,也或许“愿望”与“欲望”原就是相通的。)美丽的愿望在实现之后,在做梦者的眼中,常是不能避免丑陋的命运,永不停歇地修改,也仍是无法与原来的梦境完全相符。
且,
这就是佐贝伊德城,那些人在这里定居下来,期待着终有一夜梦境再现。但是,无论在梦境还是在清醒时,谁也没有再见到那个女子。城里的街巷就是他们每天上班工作要走的路,与梦中的追逐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久而久之,连梦也被遗忘了。
关于标志。每样事物都仅是另一样事物的标志,人们重复着标志的话,忘记了去了解真相。只有那些不断重复而可以相互替换的,或者树木只是树木,石头只是石头——这才真正是真实,而这却实在太少了。
无论在这些林立的招牌下城市包含或隐藏着什么,而你离开塔马拉时,都不会了解她的真实面貌。城外空旷的土地铺向远方的地平线,无际的天空,朵朵白云流过。偶然的机缘和风儿给了云朵形状,你已经在辨认它们的轮廓:一艘帆船,一只手,一头象……
连云也不成其为云,而被赋予了其形态所代表的标志。
标志也会自己衍生着,自己夸张着。演着“一个与许多个,一个与所有”的戏份,实际上标志只须一个,它的不断重复是为了确认存在,并被人记住:
这是一座夸张的城市;不断重复着一切,好让人们记住自己。
记忆也在夸张:反复重复着各种符号,以肯定城市确实存在。
可是,我们又不能抱怨符号,正因为有符号,一切才可区分,才得以在对照中存在,而失去符号之后,那无法区分的将在无可着落之中陷入虚无之渊,并且无以存在。
假如存在的每个瞬间都属于其全部,佐艾城就是一个无法分割的存在的地方。
那么,在一个标志混淆的梦中,又将如何呢?就像一个颠倒了头脚的人,去坟头寻找音乐,去尖塔等候船只,哲学家坐在儿童游乐园,图书馆在鸦片烟云中迷路,死亡与情欲纠结……语言所代表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异。标志失去效用,致使语言变成了骗子。
当我的灵魂只需要音乐的营养与刺激时,我晓得应该到墓地去:音乐家们都躲在墓穴中,笛子的颤音和竖琴的和弦在坟头间彼此回应。
世界是完整的,标志之中也有对照作用于相反相成,一切美好、欢乐、劳作与自由和一切丑陋、伤心、疲惫与粗俗相连。用以描述的词语永远客观,也永远偏颇,就像一切已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事物自身”。
不能再这样细述下去,一切片断的哲理、灵感的闪光,都在这部作品的各处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只能略略提一提,再着重那些最耀眼的吧。
“细小的城市”论及上帝在何处,是在世界起源之点操控,还是在一切现象之中,论及存在与愿望之实现,论及一座梦魇中美丽、纤细的不空之空城,论及那时时搬迁的社会建筑与永恒不变的游乐场(游戏),论及细小城市的根基。
关于贸易。论及交流之中的转换,不能停留的欲望之流,时时变迁的恶果,流动的形式(关系之蛛网),却在省却了“厌烦”和逃脱了“千篇一律”的生活中,亦有限制,偷偷摸摸、丑恶、罪恶的行为在进行中。作家的想象像是“抛物线”飞行、“俯冲”又“盘旋上升”的燕子一样,从空中的“每一点之上俯视整个城市的每个点”。他看见一切,一切正在进行和想象之中的行动和倾向,也听见一切声响。用素描的手法、透明的笔法一步步勾勒出这个不同于其它的城市,却又故意使它与一切城市相像,这里有别处所有的一切,一切快乐与烦恼,一切光明与黑暗。而道路在方便人们正常交通的同时,也在助长一切暗处的活动的猖狂。
一切的发展与有利都伴随着与其相对应的弊端,也许世界是在这些力的作用的平衡之中,才得到其存在所能承受的参差形态与明暗混杂。
关于眼睛。论及存在与认知,论及认知的视角及其影响,论及远离与接近的辩证关系,论及拥有与看见美景之不同——之所以眼前的一切不被看见,是因为当一切已为你所拥有,你就已进入它的光环之中,于是眼睛便无法看见这些美丽,只想着如何为你所用,或是念及曾经美好的回忆。而眼前的瞬间于是成了一座看不见的城市——以及认知事物的两面。
关于名字。论及名字之幻与之碍,名字与本质等等,名与实、与幻、与时间之变迁的美妙无比的矛盾与这之中的认知的张力。
另外还有“死者与城市”、“城市与天空”、“连绵的城市”、“隐蔽的城市”,分别论及死者之城,与天空互为参照、难辨源头的城市,影射世界人口与城市的繁衍,且城市面目日益大同之“连绵”,以及隐蔽在悲伤、理想、睡梦与假想,以及看不见之中的种种美妙的城市。
卡尔维诺用他“隐含的线索,荒谬的组合规律、骗人的透视感,以及事物之中隐藏事物的方式”成功造就了这座没有名称、没有地点的梦境中的城市迷宫。读者在这迷宫中摸索、建构、认知、迷路,知道他会故意骗人,更会在骗人之后给予相应的甘美报偿。所以,无论通途也罢,死路也罢,在其中行走便必有与劳动相应的收获,这也让读者为之窃喜。
卡尔维诺善于摆弄形式,比如,这一晶体结构的城市迷宫,以及他用以构成所有城市的难以分清的材料,但更重要的是他善于在这结构之中填入与完美结构相应、甚至价值超出其结构的内容,让一些方向感不强,容易迷路的朋友,也能啜饮到琼浆,不致无功而返。
从中你能看出人类语言之虚妄,得知人类语言的本质远远不是现今人类的语言所能体现。马可·波罗尚不懂东方语言时采用的方式,“手势、跳跃、惊奇或惊恐的叫声、鸟兽的叫声或从行囊里掏出的物件”,这正是人类语言的本质,是最直接的信息传达。
虽然可汗并不能懂得它们的确切含义,却领会到了其精髓,“马可展示的所有物品都有一种徽章的力量,谁看过一次都不再忘记,也不会混淆”。这才是语言最本真的目的,便是像“徽章”一样刻下记忆,不被遗忘,更不会像别的使臣所传达的“沙粒一样的短暂易逝的能相互交换的数据构成的荒漠。”上面的这个比喻,实在是现代人口中的预言的最恰切的比喻。如果,人类都省下那些大可不必言的话语不说,那么省下来的力量可以做成很多有用的事吧。
那没有语言可以表达的可能,可能之可能,恐怕只有用最初的预言——动作,最简单、朴素的动作来表达吧。或者竟沉默不语,静坐养息,一切信息自可在意念中传达。
看到界限。“符合常规”对“例外、障碍、矛盾、不合逻辑与自相冲突”,它们之间加上一个“度”,便是圆满的人生与幸福。它是不幸时对远方幸福、欢乐的搜索,是幸运时对不幸废墟的流连,人生之义尽在其中。当然,最重要的便是那一个“度”字。
记忆。又谈记忆,人生终点的记忆是隔远了看的树,是钙化封存的运动中的存在,是琥珀中的光,是永不消逝的创痛,是爱在血液中的凝结。
看一看,卡尔维诺自己怎么说吧:
记忆既不是短暂易逝的云雾,也不是干爽的透明,而是烧焦的生灵在城市表面结成的痂,是浸透了不再流动的生命液体的海绵,是过去、现在、未来混合而成的果酱,把运动中的存在给钙化封存起来:这才是你的旅行终点的发现。
这实在是准确细微的直感,清晰、透彻的论述,无论点与面均把握到了最好的度。
城市于卡尔维诺就像一串串的葡萄、一丛丛的蘑菇、一片片的树叶,或是一株不断生长的植物,它可以更新,然而一切的更新都离不了本体植株以及模仿;它可以变异,然而一切异同又同在一个母体中不间断地孕育、生长、繁衍、生生不息。永远没有所谓真实,真实只存在于假想之中,永远也没有绝对的不公正或正义,只有第三者会钻出二者的“双重叶鞘”,就像一棵树上的树叶没有相同却永远相似,且从根部继续不断地向上生长……
从来没有没有存在过的东西在生出来,也没有短时间或是集中精力就能造出的乐土或是奇迹。一切都已存在,人们惟有选择对待存在的方式而已:一种是始终让本心的善来决定自己及周围的存在的人,另一种是被动接受存在,被存在同化直至被抹杀掉其存在的人。
免遭痛苦的办法有两种,对于许多人,第一种很容易:接受地狱,成为它的一部分,直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第二种有风险,要求持久的警惕和学习: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它们,使他们持续下去,赋予他们空间。
人心中最深的愿望便是,自然状态之下的,凭着最自由的愿望成就的轻盈飞升的“燕子之城”。只有忘记那些刻意的愿望才能真正实现它们,而当我们忘记它们之后,我们便又无从知道:究竟有没有达到“燕子之城”?事实是:当认定自己已达到某种境界时,实际上,向它的转变才刚刚开始。
理想是隐藏在目标之下的城市,是无法看清、无法判断其有无的“看不见的城市”。
人生三个阶段的境界,少时辽阔的远景与单薄的力量,中年时丰盈的所有和不堪重负的沉重,而最终人将达到轻盈飞升——一切均已有,且无需堆叠,生之感只会在生长中越来越轻盈,而且人生的每一个元素都不可或缺,没有哪一部分或是整体是最重要的。这些才是人生之要义。
《看不见的城市》是人生中一场漫无止境的旅程,是永远待在原地的,触角却无所不及的旅程。马可·波罗足不出户的远而遥、丰且深的旅程,最终将映射出现代人空忙一场的营营役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