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沈惜青梅竹马,十八岁那年,他用冻僵的手捧着我的脸,说我们大学毕业就结婚。
那时候他穷得衣服的袖子都短一截,可不影响我立马点头,用戴着手套的手盖住他的手,坚定回应他:我们永远也不分开。
四年过去,他不再是那个窘迫的少年,年少有成,佳人在侧。
他说:月河,她让我跟她结婚。
那个曾经对他死缠烂打,让他丢尽脸面,扇过他耳光,把我推进过河里的大小姐。
也是资助他上学的人。
我点点头,若无其事地擦掉眼泪,转头接受了远在D国的offer,一走就是八年。
1
22岁这年,我的人生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我谈了六年恋爱的人,突然就成了别人的未婚夫。
二是我终于攒够钱,决定去D国攻读建筑学硕士。
这两件事是一夜之间发生的,我男朋友沈惜喝得醉醺醺,靠在我肩膀上说:“月河,你能不能暂时从这里搬走?”
我停下轻抚他肩背的手,轻声问:“为什么?”
他嘟嘟囔囔回应我,平日浅浅的唇色被抿得殷红:“她让我跟她结婚。”
我浑身僵硬。
半年前,他开始夜不归宿,经常间隔好几个小时才回我信息。
我在他身上闻到陌生的香水味,他送我的礼服里,夹着一条绿色的、穿过的内裤。
后来是绿色的发夹,项链,手表,还有内衣。
我们都知道谁喜欢绿色。
许多年前,那抹张扬的绿色突兀地闯入我们生活的村庄,给死沉沉的所有人带来了希望。
不知多少人的命运因此而改变,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仍然会有人问我:沈惜和大小姐后来怎么样了?
谁都知道他们有过深刻的纠缠,甚至为此差点死了个人。
没有人知道沈惜和我在一起,他现在是我的男朋友。
我笑着回他们:我后来再也没见过大小姐。
直到那条内裤明晃晃出现在礼盒里,造型师战战兢兢道歉,再三保证自己一刻也没让礼服离开过自己的视线。
我轻声跟她道谢,并请她出去。
那天,我就坐在现在我们坐的位置,一动不动半个下午。
我什么也没问,若无其事地工作、上学。
但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2
宿醉醒来,沈惜很粘人,抱着我不撒手。
“你今天能不能在家陪我?你都好久没休周末了。”
我沉默了一下,“我很想,但是不行,这次的项目很重要。”
他挑挑眉,故作轻松道:“知道你是大忙人,但别光经营项目,什么时候抽个空也经营经营我吧。”
我眷恋地摸摸他的脸,心里想,真好看,不愧是我喜欢那么多年的人。
然后坚定摇头:“等忙过这段时间再说。”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我看出他的失落,亲了亲他才出门。
可我并没在学校一整天。
下午三点,我根据短信提醒,来到那家咖啡馆。
是一家很有格调的店,座位不多,胜在位置好,店里养了许多珍贵绿植。
我男朋友跟一个长相精致艳丽的女孩相对而坐,俩人不知道说到什么,女孩突然笑得灿烂。
下一秒,女孩站起身,隔着桌子拥抱了他。
他没有推开,反而抬起手,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
那张笑脸那么熟悉,这些年无数次出现在我的噩梦中。
我每次从梦里惊醒,沈惜都会下意识侧身拥抱我,半梦半醒间安慰我:“不怕不怕,我们很安全。”
隔着一条马路,我不知道我男朋友是不是也这样温柔地对她说话。
对这个我噩梦里的、差点要了我的命的人,柳越篱。
我刚开始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在乡镇的中学里,我只是个普通的学生,小镇姑娘,毫不起眼。
但是柳越篱突然有一天把我堵在校门口的小巷里,揪着我的衣领笑盈盈说 :“你就是崔月河吗?名字很好听哦。”
猝不及防的一巴掌随之而来,我毫无防备,脸立马红肿一片。
她甩了甩手,嘟起嘴不满意道:“我力气太小了。”
我遍体生寒,颤抖着反问:“我有哪里得罪你吗?”
今天之前,我甚至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
但是所有人都认识她。
一个月前,她父亲突然决定在镇上投资建厂,把公司的原材料生产基地定在这个贫瘠的乡镇,覆盖了好几个村。
镇上的人欢呼雀跃,对老板带过来暂读的女儿也万般尊重。
虽然不知道柳越篱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学不上,跑来这里吃苦,但是大家都对她表示欢迎。
她长得好看,性格活泼开朗,身边围着许许多多的人。
就连我爸,私底下也和我说过:“遇到大小姐礼貌一点,要知道打招呼,她父亲是镇子的恩人。”
但是我性格并不外放,从来也没和她正面说过一句话。
没想到第一次交流,竟然是这种局面。
她把我按在地上,扯着头发扇了好几个耳光。
她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头发凌乱,心里迷茫。
我好想还手啊。
可是想到爸爸越来越高昂的药费,手又隐忍着收回来。
她最后呼了口气,天真烂漫道:“你不会告诉任何人,对吧?”
简直是个恶魔。
3
回到家里,我低着头快速回到房间,妈妈坐在房门口织着一条毛衣。
是隔壁黄婶给她接的私活。
见我回来,她头也没抬:“饭在锅里,吃完去写作业,家里的事不要你操心。”
我这次嗯了声,没有反驳。
没想到第二天,柳越篱的父亲突然带她找上门。
在妈妈惊愕的目光中,那个儒雅的中年男人颔首道:“我是带女儿来向您道歉,她昨天跟您女儿发生了点小冲突,一时冲动之下动了手。”
说着,身后的司机走上前来,提着几盒礼品。
我难堪地站在那里,跟偷偷对我扮鬼脸的柳越篱对上视线。
她身前是他谈吐文雅的父亲,我妈妈站在他们面前,手跟围裙绞在一起,终于从繁重的劳动中抬起头看见我。
我已经洗干净了,但是脸上满是淤青。
她嘴唇颤抖了一下,一句话也没说。
柳越篱的父亲,那个大名鼎鼎的柳总毫不在意,温言道:“小孩子间的玩闹,我给小崔封个红包,这事就揭过去吧。”
他们很快就走了,全程不超过三分钟。
第二天,我爸回家兴高采烈说自己当了小组长,每个月多两千块工资。
隔着一道门,他说:“这样月河上高中的钱就有啦。”
我擦掉眼泪,努力忽略心里的屈辱感,也忘掉柳越篱挽着她爸爸的手,转身出门前回头露出的灿烂微笑。
她看起来那样美丽、古灵精怪,看不出半点恶意。
4
周末很快过去,我回到学校上课的第一天,隔壁班的沈惜突然出现在班级门口,向来冷淡的脸上有一点笑意。
我心头一跳,后知后觉想起上个月报名的英语竞赛。
我隔着许多人的目光用眼神向他询问,他郑重点头。
我才迫不及待跑出去。
他站在我面前轻声说:“恭喜你,决赛在下周,你先写演讲稿,我刚好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你。”
我的心怦怦直跳,低下头看着白色球鞋包裹的脚尖,压下脸上热意说:“好,多多交流。”
我笨口拙舌,他什么时候走的我已经忘了。
我喜欢沈惜。
这个镇上没有几个人不喜欢沈惜,即使他家穷得人尽皆知。
架不住人长得实在好看,曾经被好几个外出回来的年轻人撺掇过辍学去娱乐圈发展,可他一心只想学习,成绩优异,很快把那群人得罪光了。
在喜欢他的所有人中,我的喜欢一点也不特别,跟我这个人一样乏善可陈。
可能有唯一的不同,就是沈惜从小到大每年过年都来我家。
他是孤儿。
有一年,我揣着一兜糖果从姑姑家跑回来,在路上看到穿着单薄的他。
他唯一的亲人——他的爷爷在过年前两天刚办完葬礼。
我看着他空洞而漂亮的眼睛,对视两秒,然后借着过家家的名义把他带回了家。
从此以后,每年爸妈都默认他会在我家过年。
可他在外面从不跟我多说话。
直到最近,他跟我因为英语竞赛交流越来越多,我忍不住开心。
在繁重的学习任务之外,能经常跟喜欢的人见面,我忍不住觉得幸福。
5
可英语竞赛我最终没有去成。
学校的工具间里,一双手把我死死按在洗拖把的水池里,濒临窒息的恐惧把我包围。
我的肺部在疯狂抽动,忍不住想要张嘴。
那双手及时把我拽上来,接着把我摁在墙上。
我像条搁浅的鱼一样张着嘴本能地大口呼吸。
柳越篱甜甜道:“小崔,听说你快去比赛啦,你好优秀啊,这么一个破学校,还能教出来你这么优秀的学生,好了不起。”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我推倒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小崔,你认识我吗?”
她没有等我回答的意思,自言自语道:“对啦,我姓柳,是你爸爸老板的女儿。”
她咯咯笑着:“我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
“你上次告状的事,我不追究啦,但是下不为例哦。”
她踩了我的脸一脚,然后转身出去了。
沈惜来的时候,我已经平静下来,穿着湿透了的衣服,坐在夕阳下的操场上等他。
他在我身边坐下,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对不起,月河。”
我们原本约好了放学后一起做最后一次赛前练习,就在这个操场。
我想象过许多美好的、以后可以供我怀念的美好青春的时刻,可是一个也没有发生。
因为柳越篱那句:“我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
我已经喜欢沈惜很久,跟其他人一样久。
我早就习惯了有许多人一起喜欢他。
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找到被柳越篱欺负的理由——她跟我们不一样,她不会跟我们一样同时喜欢着沈惜。
自从她穿着那条漂亮的绿色裙子,走进千篇一律穿着灰扑扑校服的我们中间,并且意料之中的一眼看见沈惜之后,沈惜就应该是她的。
我问沈惜:“你跟她认识吗?”
他沉默片刻,说:“认识,她是我的资助人。”
我点点头,说知道了。
回家之后,我因为高烧错过了比赛。
沈惜从此疏远了我,校内关于他和大小姐的流言逐渐甚嚣尘上,无孔不入地传进我的耳朵。
好在我再也没跟柳越篱接触过,跟妈妈心照不宣地对爸爸隐瞒了一切。
那段日子像我平淡人生的一场梦。
可是现在,我开始怀疑人生究竟从哪里开始,才是梦了。
6
沈惜半年以来破天荒准时回家,给我带了礼物。
他给我戴上那条项链,我认出来是上个月放出消息拍卖的孤品。
镜子里,他的目光温柔缱绻,在我的脸上、脖颈上流连。
我转身吻他,如愿听到急促的呼吸声后,把他推倒在地。
他躺在地毯上,用柔软而有侵略性的眼神仰望我。
我蹲跪下来,紧紧贴上去,吻他的眼睛、鼻尖、花瓣一样的唇,最后在光滑凸起的喉结上流连往返。
他热情回应我,我灵活的指尖解开他的衣扣,他想坐起来,我缓慢但坚定地把他按下去,自顾自亲吻他。
体温攀升到新的高点,他又试图翻身起来,我这次快速把他按下去,哑声道:“你听不听话?”
他立马听话,温柔地配合着我,给我充分的自由,也给我充分的托举。
一切停歇后,他喃喃道:“今年还是回去过年吧,我想爸妈了。”
黑暗里,我没说话。
在他熟睡后,我坐在窗前,疲惫地拿起笔。
我写过许多实验报告、论文,还有不好意思给他看的情书。
可是在报复心的驱使下拿起笔后,竟然会动笔艰难。
我想:我的人生已经很好了,即使没有他。
于是最后写下:沈惜,我决定离开你。我喜欢你很多年,你可能早就习以为常,可对我来说,我的人生开始残缺后,才鼓足说爱你的勇气。我现在决定离开,不是为了把早已经丢失的部分找回来,对我来说,往事暗沉不可追,但对你来说可能不同,你和我不太一样。我从始至终只有你,可能人年纪上来之后,会格外在意公平。我觉得不好,所以想远离令我残缺的一切。即使我们从来没有谈论过,但你知道的,你也是其中一个。
虎头蛇尾,没有说再见。
我不愿意恨他。
一个月前,爸爸去世的夜里,我听着电话里传来妈妈的哭声,有些麻木地想,我这么痛苦,怎么偏偏现在哭不出来?
沈惜的电话仍然打通没有人接,最后一通,响铃两声后被挂断。
我的脚边静静躺着那条绿色内裤,胃部翻江倒海。
想吐,很想吐。
我一个人回去,陪着妈妈办完葬礼,才接到沈惜的电话。
我看着窗外流动的建筑物,是已经陈旧荒废的一排厂房,听着一无所知的他说:“我好想你,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突然笑了:“我也想你,你能在家等我吗?穿我很喜欢你穿的那套校服。”
那天晚上我没有允许他脱掉衣服,就那样抱着他,汗和泪都水到渠成,看不出来半点难过。
他第二天开始继续晚归,或者夜不归宿。
我也开始忙碌,忙到周末也不在家。
我在等他说出那句话,可真的听到那句话的时候,也不只有如释重负。
我最后一次拥有他,就像那场漫长的单恋时光里无数次渴望的结局一样。
我留下不能称之为信的便签,带走了他送给我的所有礼物,托朋友转手卖掉。
这将是我未来几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我心安理得。
7
三年后,朋友淼淼从国内过来出差,顺便过来看我。
一下飞机,就开始抱怨天气。
我安静地听完,带她回家,给她下厨。
她嘟嘟囔囔:“你这个硕士上得够久了,什么时候回去呀?”
我笑眯眯:“可能要继续读博。”
她嗷地惨叫一声,“是不是我结婚你也不回去?”
我摇摇头:“这不一样。”
淼淼摇头晃脑,喝完一杯果汁,才转移话题:“那你以后是留在这里了?”
我还是摇头:“还没决定。”
她突然有点小心翼翼:“你不想阿姨吗?”
我神色如常:“想,但是每年去看一次,我们都很开心了。”
毕竟她也不想见到我。
我长大之后,才理解了她的母性,顺从地让她把我推远。
即使不会让她更幸福,却也不会更痛苦了。
淼淼不了解那些过往,只是有点唏嘘,唏嘘着,又开始骂沈惜:“姓沈的不是个东西,要不是他,你也不会......”
我及时打断:“说了跟他没有关系,你不饿吗?开饭了。”
我不太愿意听到他的消息。
三年前我见过发疯的他,流着眼泪、指着心口问我:“你怎么才能相信?”
我定定看着他,直到他的眼神变得绝望,手无力垂落下来,才说:“永远也不会信。”
他连夜赶回国,再也没来过。
我也刻意不去打听跟他有关的一切消息,所有喜欢问我沈惜有没有回我家过年,问他跟大小姐如何如何的微信好友,我一口气全删了个干净。
那点微薄的联系,是我一个人守望的结果。
我忘不了那个夏天。
8
我跟沈惜已经很久不说话,但是过年他还是来了。
还是穿得不太好,衣衫单薄。
我听说柳越篱给他买了一车的生活用品,但他还是穿着短一截袖子的衣服。
我那年已经高一,个子窜了一头,见面的时候他明显愣住了。
我只是对他点点头,给他打开门,自己先转身进去了。
我妈刚放下毛衣开始做饭,我自觉走进房间,不再去插手家务。
沈惜在我家只待了那么一天。
我没出息,仍然忍不住一句一句,仔细听他说话。
这么久不见,他的声音更好听了,褪去了少年的嘶哑,变得清越动听。
饭桌上,他对我说,新年快乐。
他走时,我忍不住追出去,手里攥着一条围巾,手微微发抖。
他温和地问,还有什么事?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的巷子里,突然一道身影闪出来。
一身红色呢绒外套,五官精致,面若桃花,似笑非笑。
是柳越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