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的困顿人生

雪域文心 2025-03-10 09:51:25

渭北高原的春天总是裹挟着黄土的味道,当我在村口看见四叔时,他正蹲在老槐树下抽烟。五十出头的年纪,背已经驼得像张拉满的弓,黧黑的脸上沟壑纵横,仿佛这片土地的年轮都刻在了他的皮肤里。脚边卧着的老黄狗突然对着手机屏幕吠叫,四叔慌忙掐灭烟头,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涟漪——这个画面,突然让我想起二十年前他攥着红绸带站在新房前的模样。

祖父去世那年,四叔刚满十六岁。他像棵过早承受风雨的杨树苗,在葬礼的唢呐声里一夜佝偻了脊背。父亲常说,当年给四叔说亲时,媒人打量着空荡荡的三孔窑洞直摇头,最后还是用两头骡子作聘礼才勉强说成亲事。四婶过门那日,四叔穿着借来的中山装,衣领处磨破的补丁在红绸映衬下格外刺眼。

村里人至今记得四叔唯一的外出务工。那年他跟着包工头去省城盖楼,三个月后却扛着铺盖卷回来了——工头说他砌的墙总歪斜,拌的灰浆里砂子太多。从此四叔再没离开过这片黄土地,他的世界缩小到十二头牛、八十只羊和二十亩旱田的方寸之间。每天清晨,他赶着畜群上山时扬起的鞭哨,成了这个沉默男人与天地对话的唯一语言。

去年清明上坟,我看见四叔蹲在祖父坟前喃喃自语。纸钱燃起的青烟里,他掰着手指算给祖父听:"大女子彩礼八万八,碎娃念书每年两万三,开春又添了三只羊羔......"那些数字像沉重的锁链,把他牢牢拴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今年开春的"羊吃麦苗"事件,让四叔成了全村的笑柄。张老三在村微信群发的那段视频里,麦田边缘确实有几处啃食的痕迹,但隔着屏幕谁能看清是羊是兔?四叔用长满老茧的手指在手机屏上戳了半天,发出来的语音带着颤抖:"天地良心!我家羊昨个都在南坡!"群里瞬间炸开三百多条消息,表情包像雨后的毒蘑菇般疯长。

这场持续三天的骂战最终以四叔摔碎手机告终。我翻看聊天记录时,发现最恶毒的诅咒往往来自平日见面打招呼的乡亲。四叔不会用拼音输入,每条语音都要反复录制四五遍,他的结巴在数字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最后那条带着哭腔的"我日你先人",成了村头小卖部门口最热门的手机铃声。

家族聚会时,四叔总坐在最靠门的位置。年夜饭桌上,当三叔炫耀儿子在省城买了学区房,五姑显摆女儿考进事业单位,四叔就埋头扒拉碗里的面条,油星子溅到起球的毛衣上也不理会。去年清明扫墓,因为分摊修坟的钱,他和二伯在祖坟前动了手,两个五十多岁的人滚在黄土里,惊飞了石碑上的乌鸦。

最让我揪心的是去年中秋。堂弟把录取通知书摔在炕桌上,吼着要退学去南方打工:"反正考上也供不起!"四叔抄起顶门杠要打,被四婶死死抱住。月光从窑洞的透气孔斜射进来,照见四叔脸上蜿蜒的泪痕,像干涸的河床突然涌出泉水。

今年春耕我去帮忙,发现四叔把祖传的犁铧擦得锃亮。他说等儿子考上大学就卖掉十只羊,"不能让孩子在教室还闻着羊粪味"。那天我们坐在田埂上啃冷馍,他突然指着远处的山梁说:"你爷走的那天,我就站那儿看着送葬队伍,当时就想我这辈子怕是走不出这道梁了。"

四叔的牛群今年添了六头牛犊,可他眼里的阴霾却更重了。饲料价格疯涨,收羊的贩子把价格压到每斤十二块。上个月我去他家,看见墙上的挂历密密麻麻画满红圈——那是给儿子攒生活费的倒计时。四婶在灶台前叹气:"这死老头子,见天和牲口说话,倒是和人没句整话。"

前些天村里来了扶贫干部,说要帮四叔搞养殖合作社。他蹲在门槛上听了半晌,最后搓着手说:"我就怕和人打交道。"那天夜里,他的微信头像突然换了——原本是孙子的满月照,现在成了雾蒙蒙的山梁。朋友圈里躺着条仅自己可见的状态:"今天母羊下崽,死了两只。"

黄昏时分,我又看见四叔赶着羊群归来。夕阳给他的身影镀上金边,羊铃叮当声中,他的脊背似乎挺直了些许。或许在这个被时代列车甩下的山村里,四叔的固执与笨拙,恰恰构成了对抗虚无的最后堡垒。那些在黄土褶皱里沉默的岁月,何尝不是另一种惊心动魄的生命史诗?

0 阅读: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