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为了讲述:我已书写二十年

步履不停的吕布 2024-05-30 18:18:06

寻找那片海

1

一切的起源,是小孩子的虚荣心。

大概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写作是不费力的”这件事。

在周围的同学因为冥思苦想而过早地生长出皱纹,并且编出一些狗屁不通的句子时,我已经能从有限的词汇量中,排列组合出一篇狗屁很通的文章了。

老师会拿来当做范文朗读,自己的文字以另一种形式在教室回荡,那感觉真棒。

这时我总会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却藏着一个翘着二郎腿微笑的小男孩。

在我爷爷看来,这与他身为退休高中教师对我的耳濡目染有着重大关联,于是我每每受到夸奖,他都会豪兴大发地拉上我再讲一遍《伍子胥过昭关》,而我之所以能听得下去,并不是因为我爷爷是一位技艺了得的说书人,是因为我着实孝顺。

少年时我性格孤僻,寡与人言,但心中火热,常常独自欣喜或流泪。我以为说出来,便有可耻的成分,但写在纸上,一切从此有了分量。

因此我会常常写,书柜上有一排写字用的本子。

我不设防,父母也配合默契地偷看,然后我得以获得夸奖,那几乎是我童年时与父亲少有的温情回忆——他常常外出喝酒,交流不多,但好在如天下的父亲一样,有着了解儿女的意愿。

我会故意在所谓的日记中留下一些小花招,比如以平淡的语气说着我最近喜欢的物事,父母若是看到了,偶尔也会买来给我。

那是我从写作中获取的,最初的物质报酬。

2

在一座小镇的学校,每个人都可以被众所周知,而我的标签,无疑是会写文章。

这种喧哗在第一次把文章发表在当地的晚报上之后,过早地达到巅峰,同学们都簇拥着我,家人把那份报纸买了许多份。

正因为所处的环境太安逸,我生出了一种“我很强大”的错觉,初中的老师告诉我:“你写得很好,要坚持。”

我也只是少不更事地回了一句:“嗯,我知道。”

可那时候我过于年轻,尚不清楚为何写作是需要人坚持的一件事,它很快乐,不是吗?

高中时,因为自己不懂得写政治的辨析题,以及被暖流和季风重复地迷惑,选择了理科。

对于一个懵懂的小镇少年而言,是找不到太多信息来源的,忙碌的父母也无暇或是无力提供指南,我对人生规划的认识贫瘠到不明白选择了理科,便是与汉语言文学这个专业告别。

我仍然在写。我编织了许多故事,刀光剑影或风花雪月,甚至在草稿纸上都有我拟定的大纲,旁边歪歪扭扭地画着物理公式,它们看起来异常和谐。

但我的光环在高中消散了。因为高考作文并不允许我讲述一段命运,或是掏出一段令人眼花缭乱的诗词,它要四平八稳,而我最恨这样不痛不痒的文字。

可是老师喜欢,河南的孩子向来都聪明,知道自己可以为高考割舍掉什么,于是我苦着脸,开始在作文中引用司马迁那身残志坚的精神,去完成分数上的升华。

高考之后,我像是素了许久的瘾君子,把自己锁在屋里,写下一个又一个天马行空,荒诞离奇的故事,酣畅淋漓。

奶奶小心翼翼地问我妈:“这孩子,觉得自己落榜了?”

我没有落榜,但无法修习自己喜欢的文学类专业,我站在对岸,最终选了一个就业率较高的专业。

我学了民航,金玉在外,但我只觉得空虚。

3

好在我并非悲观主义,在短暂的迷茫之后,便决定将所有的空余时间,拿来写小说。

那时我没有笔记本电脑,于是在图书馆手写之后,到学校的机房打出来,发送到一些杂志的邮箱中。

在写作这件事上,我已经不复童年时的虚荣心,而变得腼腆和谨慎。每当身后有人经过,我就会将电脑切换到游戏画面,以此来融入环境——简直是某种弱小的拟态动物。

遇到需要纸质稿件的杂志社,我就会骑车到校外的打印室,生怕撞见熟人。

文字从我社交的名片,变成了某种赃物。我像一个窃贼,不敢在天光之下暴露它们。

即使这样,心底里还是骄傲的,这种骄傲逐渐壮大,引起我对现实生活的不满——我为什么要荒废自己的人生?

遂生出脱离专业,以文字谋生的念头,在家中引起轩然大波。

我的父母都是本分的工人,他们不能理解,我弃镶了金边的职业于不顾(在父母眼中,民航是非常神秘而高贵的职业),却去追寻那虚无缥缈的一点光亮。

我沉声辩解着:“这一点光亮,是我一生最爱。”

一意孤行地在北京申请了一份网站编辑的工作,只做一个暑假。

北京是那么美好,我至今觉得,现代汉语的写作,北方语言才是话语权的主体,而北京无疑是具象化的龙头。

我没有钱,父母以断绝物质上的供养来表达他们的决心,我得挨着。

我找了四个哥们儿,凑了两千块钱,去北京做了一个夏天的梦。

在那场梦里,我住在二环的一个胡同,出门走两站就是中央音乐学院,还有朝霞灿烂的天安门。我每天奔走于海淀区的一座写字楼里,与文字以及写字的人做着最诚挚的交流。

我甘愿因此受饿,每天只吃两顿饭,周末就去库布里克看书。头晕眼花之际,去便利店买两个豆沙包,眼睛离不开书本,像个幸福的小乞丐。

后来我在网络上洋洋洒洒地发表着文字,碰巧有人喜欢,成为签约作者。

4

那是我看见梦想轮廓的一段日子,我不知疲倦地写作,参加线下沙龙,分享着各自的创作历程,曾经孤僻的小孩,终于获得了最想要的抱头取暖。

每当有人私信给我,说是从我的故事中获得了悲喜的情绪,我都会恍神,然后感慨:“值了。”

不舍昼夜,一生悬命,这样的信念都是写作所带给我的。我像是一个马戏团的金牌小丑,不管观众脸上挂着的笑容是善意或恶意,都好好珍藏。

只是没有想到,小丑的红鼻子,最终还是脱落了。

我没有如愿以偿地成为北漂,也没有去做一份与文字打交道的工作——如前文所述,我着实孝顺,在看到父母郁郁寡欢的神色一再上演,我终于松口了。

“我会去航空公司上班,以前的事,都过去啦。”

这么说其实并不公平,放弃的原因还有一半,是我的胆怯。

不管有多少人盛情夸赞,我骨子里始终是那个不曾见过山海的小镇青年,北京或许不够大,但文学,是一个庞然大物,我终将在它的阴影中倒下。

我没有成为殉道者,这令父母十分欣慰,却让我在无数个夜晚,做着煎熬的梦,醒来之后,喉咙异常干渴。

有一次我走在兰州的街头,一个红灯闪烁的路口,我看见人们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或是因生活而麻木的神情。

想到自己在旁人眼中看来也当如是,我忽然流下眼泪,及时擦拭以后,我想到从前的自己,那个相信可以抓住一点光亮的自己,那个相信自己将会与最爱的文字朝夕相处的自己。

那时候,我定然不是这样的脸。

懊悔几乎将我冲垮,我回想起已经去世的爷爷,很久之前讲的故事。

“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

5

我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譬如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天赋,只是把创作冲动当做创作才华,然后如行尸走肉一般,在一条绝路上狂奔。

曾经我不屑的人在这条路上青云直上,看着他从一名文字编辑,渐渐获得了唬人的头衔,我甚至开始怪罪起命运来——是不是一切,都在我十六岁时填写分科志愿表时,已经划分清晰了呢?

我丧失了倾诉欲,开始停止对信息的筛选,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刷着短视频,发出过无数次情不自禁的笑声。

即使我写的小说被出版,也没有改变颓势。真正令我醒悟的,似乎没有一件值得标注的事情,不是当头棒喝,也不是灵光一闪。

仿佛只是某个寻常不过的傍晚,我抬头看见紫色的天空,被那样柔和的光线所包裹,内心忽然生出了不可名状的感动,所有的一切,又重新回归。

认真回想,写作于我并不纯粹。少年为虚荣,弱冠因功利,反而是如今,一度游走在放弃边缘,又重新被拉回,才意识到,写作不是为了什么,而是因为“它”就在那里。

此时才明白那位老师告诫我的话:“要坚持。”

写作是一件快乐的事,但很奢侈。我逐渐了解,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口井,而写作就像是从这口井里汲水。

它终将会在某天干涸,我想我应该接受那一天,做一个倾听者,保持欣赏的目光。

但在此之前,我会不停祈祷——希望它不停涌出新的,让我不致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枯萎;希望我常来看看,不让这口好井荒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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