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一年,世相来信的收件箱都弥漫着“失败”的气息。
好像所有人,处于不同处境的人,都觉得自己挺失败的。
考不上公的人,觉得自己很失败。“我的人生已经因为考试停滞了好久”,25岁的@ 小一 说。
上了岸的人也觉得自己很失败。“胡乱选了一个工作方向,毫无热情,生活的意义在哪里呢?”@ 好彩妹 说。
最近两年,大家想在讨论上岸。但“岸”成了一座围城,在两边,都困住了我们。
不管怎么选,都不对。甚至有人感慨,现在的年轻人是吃尽了“时代黑利”的一代。
我们想跳出当下的局限性,去理解“时代黑利”这个词。因此我们邀请了一位历史学者来解答这个问题。
赵冬梅是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研究宋史的专家。我读过她写的一些书,比如《宽容与执拗》、《法度与人心》,她对每个历史人物都展现出了深刻共情和理解。
这让我相信,她愿意理解年轻人的处境,也能跳出当下的视角,在更长的历史尺度下,给年轻人一些答案。
本期的世相来信由三封信组成——两封读者来信,一封是学者回信。
我们不认为谁的建议能给生活一个具体解法,但希望通过交流,来扩展边界,松动认知,让每个人更有勇气地去选择,更有力量地去行动。
如果你也想给我们写信,再次分享我们的信箱地址:xsxdzlx@thefair.net.cn
世相君:
你好。
今年省考,考完时,我真的信心满满,觉得一定能考上,可结果还是差点。每次都是差点。我的人生好像一直在差点。
身边的人考公上岸,考研上岸,都步入了人生下一个阶段。好像只有我,25岁了,兜兜转转还在原地,陷入莫比乌斯环里,走不出来。
每到考试季,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大把大把地掉头发,体重噌噌噌地往上涨,我故作坚强的安慰自己:反正能考到30岁,总会考上呢吧。可是我自己都不确定,我能不能坚持到考上呢?
这几年,我一度认为自己太差劲了。什么都做不好,我不敢放心的玩,我不敢买新衣服,我不敢跟爸妈讲,我想去旅游。
我的人生已经因为考试已经停滞了好久。有时候,我会问自己:考不上就没有资格过想要的生活了吗?
但对于现在的我,确实是这样,因为我没办法接受自己的失败。
我每天都在无限地内耗,我讨厌一意孤行的自己,可我不知道我的生活该怎么继续下去。
小一
世相君:
我想聊聊我在工作上的困惑。今年,我刚研究生毕业,以管培生的身份第一次接触了职场。
也许在别人眼里,我的生活很爽,但我真实地觉得,很无聊。我轮岗的这几个岗位,都没有我特别喜欢的方向。
可能有些人可以一辈子呆在一个岗位,就这样干下去,可是我做不到——胡乱选一个工作方向,毫无热情,生活的意义在哪里呢?
现在,人们都想要寻求一个安全的答案。可是我们的悲哀也在这里:一定要寻求安全,不敢创新,只敢走多数人走的路。
人总是把自己逼抑郁了,才去想另一种可能的生活。
可是,人真的不能去寻找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吗?一定要按照学校、学历来划分等级吗?
我不太清楚。因为我自己也用硕士学历来捆绑自己,总觉得要做体面的工作,才对得起这么多年的辛苦。
我前面的人生都是好好读书、上学,按部就班来的,没所谓自己喜不喜欢,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里。
感觉我的生活陷入了停滞的状态。我在等待那个打破的瞬间。
好彩妹
新世相的读者们:
你们好。今天,北京特冷,我一个学生非要陪我从教室走到清华大学的校门口,要和我聊聊。
其实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大主意还是自己拿。她想要的是从一个更年长的人那获得一些理解或求证。
现在的孩子们确实更焦虑了,一刻不停地焦虑。所以,对于大家的迷茫和困惑,我也很熟悉。
就业形势不好,社会卷得厉害。年轻人始终都处在一个高度竞争的环境下,这种环境大大地消耗了人的体力、脑力,还有情绪。
人一焦虑,什么都干不了,时间被消耗掉了,做事的时长变少;之后,变得更焦虑,形成恶性循环。
所以,我常跟学生说,做事情的人是不焦虑的。做点具体的事,哪怕是做个饭。
虽然它并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是能让你的心里好过点。
01.上岸是个伪命题
我理解大家都在寻找一个安全答案的心情,环境的不确定越来越强,大家希望通过找到一个安全、正确的答案,来抵御风险。
但作为一个历史学者,在学习历史的过程中,我看到最多的是偶然性对个体、对社会的巨大影响,偶然的影响力要远超所谓的必然。
这种观点有点反常识,但确实如此。
所有的“正确”都是有限度的。而且所有的选择都还要跟其他的选择——无数的看得见、看不见的选择相碰撞,才会出结果。
无论是历史中的,还是现实中的人,我们都自以为明白,但其实都是盲目的。
大家都是基于自己有限的信息和见识做判断,做选择。但最终能否通向我们想要的结果,是不一定的。
历史在多种可能性走向唯一结果的过程中,是非常复杂的。在这中间的每一个人都自以为做出了最正确的判断,但最后撞出什么来,真不一定。
我拿历史上的“王安石变法”举例。王安石用了一套非常反传统、革命性的方式来增加政府财政收入,支持宋神宗的拓地强兵。
他的理财措施在当时、今天看,都是很先进的。但事实上,宋神宗第一个选择的不是王安石,而是张方平,张方平才是那个时代第一理财能臣。
但张方平的爹死了,张方平就必须去丁忧,要离开27个月,这时候王安石就来了。
张方平和王安石两个人是属于谁也看不上谁的。如果是让张方平改革,那就是另外一套解决方案,历史可能就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样了。
你看这么大的一个事件都有这样大的偶然性。
宋仁宗没儿子不也是一种偶然吗?他的儿子就养不下来。后来的历史发展就深受他没儿子的影响。
从这个层面上说,通过理性的规划、计算,找到一个安全、正确的选择,过上不出错的人生,可不可行?
从历史上看,事与愿违的多了,种瓜得豆的多了,歪打正着的也多了。
所以,在我看来,“上岸”是一个伪命题。
上岸羡慕没上岸的人,以为别人过着的是自己的理想生活,但在机关里工作的人,他会不会有他自己的愁苦,有他自己的问题?
历史是复杂的,生活也是复杂的。人生没有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
与其要掌控,你还不如只按照你当下的本心和道德准则来做选择,然后,碰到啥是啥。
你总会有收获的。也许是教训,也许是经验;也许是钱财,也许是名。不管捡到什么,我们高兴地拿起来就行了。
02.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很失败?
2008年,我在德国教书,我们系里有个搞汉学的老师,是博士,德国人。
她有一次跟我说,要和他男朋友结婚。她当时说时,我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咯噔了一下。因为她男朋友是个电工。
为什么我们总感到“失败”?我想这可能与我们身处一个“世俗社会”有关。
就像按照我们中国人的惯性思维,觉得一个电工怎么配得上一大博士呢?
但德国人没这么多条条框框。他们的电工和女博士也可以一块过,而且在生活上很互补,女博士可能啥也不会。
在我们的价值判断里,对于读书人,读书获致的职业总会高看一眼,即便工资低,也要高看一眼。
但我们完全把自己交托出去,依靠世俗的评价标准,让别人来评判自己时,你时不时就会觉得自己很失败。
因为在那个评价体系里,永远都会有人比你强,比你厉害。
当人没有拿“自己”作为目标,你就常会有“失败”感。
但如果你的目标是“我想成为一个快乐的人”,哪怕你今天种下了一盆花,花开了,你就会开心;看了一本书,你也会就开心。
你看苏轼,他不倒霉吗?在世俗的评价体系里,他也是一个“失败者”。
他处的时代,政治上已经分裂了,没有多大作为的可能性。如果还坚持独立思考,不选边站,就很难立足了。
苏轼不愿选边站,只能不断地被贬,贬到岭南去,贬到海南岛去,但你又能说他的人生不精彩吗?
不能实现政治抱负,但作为一个“人”,苏轼从来没有放弃过他自己。
他弹琴、造墨、写书法、写诗词,在这些他还能做的事情上,他做得都很快乐。
而且在任何时候,他都有朋友,因为他有能力爱别人。
在惠州做谪官时,提到一些地方弊病时,他会强调,这个事情是长期存在的。即便自己再不如意时,他都能为别人想得很深。
他从不心存芥蒂,跟朋友要东西时,也是不客气的,说哪里有什么药材,你帮我弄一点。
正是这么一个心怀善意又有趣的苏轼,才成了一个所有人都能爱他的苏轼。
但如果当时的苏轼仍把治国、平天下当作人生的目标,那他注定一辈子苦闷。
我之前常跟学生讲,要“持敬”,就是对人要保持尊敬的态度。
你要尊敬的第一个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敬的不是衣冠、地位,而是从内心深处把自己作为一个有尊严的人。这样,你永远不卑不亢,而且会发自内心地平等、友好地对待别人。
作为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很不容易的,生命是很难的。我们要活出自己的精彩。
什么叫“自己的精彩?”不是打败别人,而是要问问自己“我喜欢什么?”“我想要什么?”“我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当外界的评价让你不适时,就回到自己身上来,和苏轼一样,把“建设自己”作为一个目标。
03.如何对抗“时代黑利”?
我是做北宋政治史的,我也是从代际的角度去做研究,我们有一个基本的观念是——在一个王朝的生灭过程中,不同的代际分享着不同的命运。
代际命运是指什么?它规定一个最高的阈值和一个最低的阈值,所有人在这个中间,好也不过如此,坏也不过如此。
所以,网上说的“时代红利”和“时代黑利”是存在的。虽然没人用“黑利”这个词。
我是1971年出生的,按照网上的说法,生于1965年-1975的这一代人,是新中国成立后,最幸运的一代人。
没挨过饿;开始读书时,文革结束了,不用去学工、学农;大学毕业后,还分配工作。不分配,也能找到好工作;又赶上第一波的房改,以比较便宜的价格买了房。
你听那个时代的歌曲《金梭和银梭》,“年轻人别消磨,珍惜今天好日月”。整个时代的基调都是:未来是光明的。只要努力,每个人都有光明的未来。
现在的孩子确实没赶上那个欣欣向荣的时代。
但当我们现在说到“时代红利”时,往往说的是成功者,但哪个时代都有被甩下去的人。
我在农村上小学时,有些皮孩子上课爬到房梁上,啪唧,摔下来,小学都没毕业。那个年代,小学、初中毕业的,还很多。
我们每个人在自己的代际规定里讨生活,你可以改变小环境,但无法超越大时代。
每个代际都有它的困难,也都有一些特殊的机会。
比如,现在的女性都能在公共领域工作,但回到宋朝,李清照也不行。
如果你是个女性,你千万不要想着穿越。
“改革开放”给我们造成的一个思维惯性是——那些不光鲜亮丽的职业,是不在我们的选择范围之内的。
但体面、工资高、不累,集齐这三者的工作是很少的。
现在环境不同了,我们更要松动一些观念上的束缚。
不管做什么工作,你只要能自食其力,已经很好了。就算能把煎饼摊得很好,也是件值得自我欣赏的事。
我们要努力让自己强大,强大不是指外在,而是内在,你得瞧得起你自己。
我们无法跳出自己的代际存在,但我觉得所有人都可以在自己的代际命运里,至少把自己身心安顿好。
我经常在课上问我的学生,教室门口有一株什么树,未名湖湖边有棵什么树。
意义不用刻意寻找,我们的日常本身就是有意义的。
我对我自己孩子的要求也是: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一个快乐的人,一个接纳自己的人。
不管选了哪条路,你不要羡慕你没选的那条。中年人生活的败坏就是从羡慕那条没走的路开始的。
人最难做到的是对自己的生活满意,但幸福的秘诀恰在于此。
天气寒冷,祝你温暖快乐。
赵冬梅
写在最后:我们会在每个月的月初或月末,基于来信,做一些分享和策划。
新计划是以后会邀请一些能够理解、解答年轻人困惑的人帮大家回信。
TA可能是某个领域的专家学者,也可能是一位歌手、导演,或者是一位和你过着不一样生活的普通人。
如果想给我们写信,再次分享我们的信箱地址:xsxdzlx@thefair.net.cn
期待你的来信。
撰稿:甄真
实习:史奴比
设计: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