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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老伴天蒙蒙亮就起床了。先生说:“天还没亮你起来干吗?”老伴说:“心里有事,睡不着。我去看看小花。”
先生老伴讲心里有事是真的心里有事。小花的事也曾经发生在她的身上。她曾经也是村上的一枝花。她的未婚夫是个当兵的,当兵的提干了心思就歪了,同部队首长的女儿好上了。那还了得!说不要就不要!我都怀上了你的种了!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就到部队告他,他被告下来了。但是那个小伙子回来后也没要她,别的小伙子也不愿意娶她。眼看肚子里的种子一天天发育一天天长大,又不敢张扬,于是经人介绍就慌忙地嫁给了先生,做了填房。那个小伙子有文化,从头再来,先从村里文书干起,后来一步步干上去了,干上了乡长书记。小伙子又结了两次婚,结了,离了,又结了,现任的老婆是乡妇联主任。这都是后来她听别人说的。没想到这沉寂在她记忆深处十几年的烂事又被小花搅起来了。往事不堪回首。自从小花的事发生以来,她总是失眠,睡不好觉,每晚都要服一颗安眠药,靠安眠药维持睡眠。怎么这样的事总是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虽然小花不是自己亲生的,但毕竟是一家人啊!小花也怪可怜的,从小亲娘就死了,缺少母爱。她过来以后,把小花当成自己亲生的,小花妈长妈短地喊她那么亲热。小花的长相、现在的处境就是她当年的翻本。她不能不问事。这个该死的许平!你变心了,我叫你变!好好地变!我叫你当不成兵!噢,不对,我叫你念不成书!但是当年我怀上了那个没良心良心被狗吃的的种了。那么现在小花呢?小花没怀上,许平碰都没碰。小花也是,你这么漂亮,怎么抓不住许平的心。许平也是,都说男人是偷腥的猫,小花这么好的一块肉,打给你了,不要你偷了,你为什么不吃?想不通。你没有心,难道你还不想吃?你不想吃,你有心有什么用?屁话,你爱小花,给你吃你都不想吃了,你的心也不会再有了。你看小花,心是你的,身子也想着给你,这才叫着爱。就像当年我爱那个没良心的一样。唉,我那个没良心的男人就知道吃,就是没有心。许平这小子呢,有心不吃,真搞不懂,身子给你了,你怎么能把持得住?
昨晚,先生老伴为了彻底地拿下许平,为了实现第二步战略目标——让生米煮成熟饭,人不知鬼不觉地在许平喝的香槟里放了一颗安眠药。她知道,一颗安眠药没有事,多了就怕出事。但是她还是不放心,早早起来,去看看小花,看看许平。小花的房门是虚掩着的,这么说她小两口也起床了?她蹑手蹑脚侧身挤进门,她怕惊动他俩,屏声静气,听,里边没有动静;喊小花,小花没答应;她进了里屋,看,床上是空的,没有人,小两口去那了?去厕所了?她正胡思乱想着,门吱嘎一声推开了。“妈,你过来了?”小花进门了。
先生老伴看着小花一头的蓬乱,问道:“许平呢?他上哪了?”
小花一夜没睡。亲爱的许平睡着了,她没有睡;她在欣赏着他,从上到下欣赏着他;许平深更半夜醒了,生气走了,她更没有睡。许平从来没有骂她打她,可是昨晚,骂了,骂了一声无耻;打了,打了一记耳光。妈,是我错了吗?我这么下贱?妈,你说呀?
先生老伴愣住了:“小花,你叫我说什么?”
小花披头散发,神情暗然。说:“他走了,他不爱我了。我怎么办啊?”
本来,先生老伴一大早是满怀着希望的心情而来,希望小两口如饥似渴,亲亲热热。没想到小花夜守空房,活受罪!
先生老伴不相信,说:“你俩没在一起?”
小花说:“妈,我问你,他喝的是香槟,怎么就醉成烂泥一样?摆弄都摆弄不起来。深更半夜醒了,发一气火走了。”
先生老伴这才彻底相信:昨晚小两口没戏。但是她没有说出事情的真相。“也许这小子真的变心了。”先生老伴想。
“小花,去学校告他!”
“妈,不要丢死人。学校里谈对象多的是。谁告谁?”
“唉,小花,你要怀上了就好了。”
“妈——你不嫌丑我还嫌丑呢。”
……
争争吵吵、哭哭啼啼就到了大年三十。这天上午,小花家门口停下了一辆黄色的军队牌照的吉普车,一个长相像先生——身穿军装干部模样的中年人下车了,他就是先生的亲弟弟,小花的亲叔叔军医回家探亲了。
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庄。庄上的人,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丢下了手中的活计,纷纷跑来看热闹。一大群小孩围着黄色吉普车转呀转摸呀摸,贴着车窗玻璃往里边看个究竟。大人们都围住军医问长问短。军医英俊威武,身材不高,微胖,红光满面,在辨认着儿时的伙伴。伙伴们像他一样,都已年过半百,他给他们散烟,他们亲切地客气地接过烟,他给他们点着。唉,人与人不一样!你当初就这么一点高(伙伴比试了一下手),跟着我后边玩呢,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当官了,像电影里军官一样。从小看大,哪像你,孩子王,调皮捣蛋,人家多文静,上学成绩好,当兵又提干,肯学习爱钻研,又当上军医了。以后有个生灾害病找你噢。大过年的,不要讲不吉利的话,晦气!伙伴们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
小花则从叔叔的包里一把一把抓出喜糖给孩子们散发,不时地向前来看望叔叔的乡亲们微笑致意。叔叔的突然回来立刻驱散了她往日的压在心头的郁闷和不快,她的爱情和事业的春天马上就要来临!
接到亲叔叔来信的那天起,小花就一直憧憬着:憧憬着大上海,憧憬着军队,憧憬着军校,憧憬着医院,憧憬着坐在教室里听教员授课,憧憬着穿上洁白的护士服穿梭于医院大厅走廊护士站病房,甚至憧憬着一个英俊潇洒的男生挽着她的手,一起走进教室,一起上班,一起逛大上海,一起……
叔叔是喜爱这个侄女的。嫂子去世那年,他夫妻俩人回来了一趟。那时小花才三岁,苦命的孩子。夫妻二人真想带回上海扶养,但考虑哥哥舍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女儿也离不开亲生父亲,加上自己工作忙,这个念头就被搁置。以后他力所能及地帮助哥哥,扶持哥哥走上从医之路。听说侄女大了,谈对象了,而且是本村的大学生,他是有考虑的,两孩子虽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在进入这个知识改变命运的时代,差距太大显然是不行的。两孩子一个在城市一个在农村,距离这么远,恋爱时间这么长,谁能保证爱情永远保鲜?所以,当哥哥写信想给侄女找个事做,他毫不犹豫地当然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地答应了——他有这样的机会和能力,他要让自己的亲侄女将来像他一样成为一名医生,最起码成为一名护士,尽量缩小侄女与对象之间的差距。
前来看热闹的乡亲们陆续回家过年了。晌午时分,小花跟着父亲和叔叔上了祖父祖母的坟地。祖父母的坟在村庄西边三里路远的叫作“乱石岗”的地方,“乱石岗”其实没有石头,是个高岗地,是个不长庄稼的荒地。在当地人的心目中,乱石岗就是老坟地,老坟地就是乱石岗。一提及乱石岗,就叫人心里发怵,有鬼火乱跳,有黄鼠狼绕着坟堆乱转。平时没有人来,只有逢年过节给先人上坟时才有人来。小花从包里拿出一叠黄草纸放在祖坟前,父亲蹲下来随身掏出火柴,抽出一根,噌的一下划着了,父亲点着草纸,一张一张地搓着、揉着,往火里添着。叔叔也蹲在父亲的旁边,搓揉着,一张一张地添。烧完了草纸,兄弟二人跪下磕头,小花也跟着跪下磕头。叔叔掏出手帕抹着不断涌出的泪水,说:“我一直在外,父母亲在世没尽到孝,烦劳哥哥,你们在家受苦了。我欠你们的情,我要补上,小花就交给我了,年后我带回上海去。”见叔叔这么动情伤心,小花还有父亲也禁不注地流下了眼泪。
上完爷爷奶奶的坟,小花又跑到远处孤零零的母亲的坟上大哭一场。
这几天,许平心里颇不平静。客观地来看许平,他还是一个不错的孩子。他从小体谅他的家庭,尤其是体谅他的母亲。他深深地爱自己的母亲,母亲因他得病,母亲供他念书,母亲送他上学。所以,当初,亲爱的母亲为他说亲,是庄上的一枝花,是先生家的女儿小花,他没有说行还是不行,他只是沉默。沉默是他的性格,沉默就是他的思考。他能坐着半天不动在思考。正因为他能沉默,他能思考,所以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优秀,也养成他坚韧不拔的毅力。他知道他肯定能考上大学,考上大学就是鲤鱼跳出了农门,再也不用像父辈那样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了。当然,他起初的目标就是这么简单,成为“公家人”,拿工资的人,像他的老师,乡里的干部。他对恋爱婚姻也没有过多的思考和讲究,当提及先生家的小花时,他头脑中就出现了这样的情景:他上着班,小花跟着父亲开着诊所,也不失为一种家庭的组合,家里还有地,正如他母亲说的“一非一农”,赛如富农。所以他就沉默了,沉默就是不反对了,就是默许了。接下来就是小花强烈的爱的冲动了。其不知,他的沉默、他的思考、他的好成绩、他的善解人意也深深吸引了他的同学王晓云。王晓云也是漂亮的,惹人喜爱的。同样,在恋爱方面又是大胆的、热情奔放的,她心里有许平,现实中有,梦中也有。她相信“梦的解析”,她认为许平心中有她,只是他沉默不表达罢了。所以说,为了不失去这么美好的姻缘,王晓云毫不犹豫地向他抛出了橄榄枝,不仅仅是抛出来了,而且是奋不顾身地递过来了。再反过来分析,许平心里也有王晓云的情怀,班长讲的是情愫,讲他俩互生情愫。但无论是情怀还是情愫,那是青春期少男少女所固有的。哪个少男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尤其是碰到像许平这样优秀的小伙子,碰到王晓云这样美丽动人的姑娘。但情愫归情愫,想念归想念,如果许平没有班长的点拨,没有上帝的明示,没有王晓云热情奔放的直白,凭他的沉默,他的沉稳,他的定力,他也不会陷入脚踏两只船的状态。不明就里的人认为他是脚踏两只船,其实他不是。自从王晓云出现了他就不是的了,爱的天平倾斜了,他爱王晓云了。所以,他经过沉默,经过思考,寄出去一封信给小花说不想谈恋爱了。他不是不想,而是与王晓云恋爱了。哪知道小花不买他的账,不愿离开他,等、等、等得再难受也要等他。他彻底地生气了,变得强大起来了,由对小花的怜爱疼爱上升到厌恶憎恨的地步。这种情绪的逆转,加速了他对王晓云的依恋,他彻底地离不开晓云了。于是,几天前,他向父母撒谎说去看看同学看看老师,其实他是去看亲爱的晓云了。
对于这段恋情,本来,许平是这么考虑的:小花你不是不愿意放手吗?那好,我就拖,拖就是最好的办法。长时间的拖,一直拖下去。我不紧不慢,不温不火,马拉松比赛,看谁能坚持到底!又像拔河比赛,我把力气慢慢地释放、慢慢地减弱,绳子慢慢地放、慢慢地松,你只好慢慢地后退、后退、再后退。你不退也得退。绳子被你拽过去了,我输了。你赢了。我宁愿输!宁愿小花赢!
小花能赢吗?能赢。看着小花的亲叔叔——远在上海的军医开着小车来带她——带她去上海学习,带她去上海工作,看着她打开车窗向他招手的那一刻,许平的心彻底地畅快了,舒坦了。去吧,去得远远的!她不会回来的,永远不会!
作者简介
陶继亮,笔名水拍岸,安徽省明光市作协会员,省散文家协会会员。供职于乡镇、市直机关,曾任乡镇党委副书记、副镇长,市水产局副局长、市委组织部选派办主任、市人社局局长、市民宗局局长、市医保局党组书记,市人大常委会办公室主任等。散文、小说散见于《滁州日报》《明光文学》等媒体公众号,散文《孤独的“正塘”》入围第九届“芙蓉杯”全国文学大赛入围作品。